正月十六一大早,哑吧贴身穿了一件破旧的棉袄,棉袄的里子口袋里装了年前卖辣椒得来的六十元钱,外面罩一件八成新的蓝色中山装,决计到县城里去打工挣钱。
村子离镇里八华里,镇里离县城二十二华里。虽然镇里到县城已经通了短途客车,但一般的农村人当时可舍不得掏四块钱的车票钱。那时的四块钱可以砍三斤多猪肉了。哑吧已经多次跟着别人去过县城,每次都是挑着一百多斤的辣椒步行。这次空手走路,轻车熟路,好不洒脱。虽然不时有一辆汽车飞驰而过,沙石公路上便扬起一阵遮天蔽日的灰尘,农村人已经习惯了跟泥土灰尘打交道,根本不会把这种灰尘上升到空气污染有损健康的高度。
宁州县是湘西南地区的人口大县,冷江穿城而过,自古就十分繁华,历代出过三位状元,民国时期出过一位军长,这里的文庙建筑在整个湘南地区闻名遐迩。从改革开放以来,在横跨冷江的五栱桥南岸,濒临农贸大市场的马路边,就自发地形成了一个人力市场。年轻人都不屑于呆在本地,所以这个人力市场上就尽是中老年人。上午九点半,当身体健壮、年方二十岁的哑吧往这里一站,就显得鹤立鸡群,立马就有不少雇主过来与他搭讪。但哑吧“啊呀啊呀”地发声后,人们才发现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原来是个哑吧。谁愿意与一个不好沟通的哑吧打交道呢?整个上午虽然有七、八个人来到哑吧面前询问,但最后都笑一笑,摇摇头走了。
过了十二点,人力市场就散了。哑吧皱皱眉,觉得非常失落。他在村里可是处处受欢迎的人,无论是种庄稼,还是盖房子打小工,他样样都拿得起来。他没有象他爷爷的爷爷那样读过圣贤书,不知道“学而优则仕”,但他天性里就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从不偷懒,舍得出力气,也从不跟别人讨价还价,别人愿给多少就是多少,这城里人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这时候他的肚子里也咕噜咕噜地叫唤起来了。他早饭吃了两大碗干饭,还煎了两个鸡蛋。可这时肚子也饿了。他顺着马路往南走,走进了青石板铺就的南门街。南门街是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两边餐馆店铺林立,始终保留着古香古色的韵味。从餐馆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剌激着哑吧的味蕾,他隔着中山装和棉袄摸了摸贴身口袋里装着的六十元钱,拼命抵制着饭菜香味的诱惑,最后走进了一家面馆。往常他跟着别人来城里卖完辣椒后,都是挑着空担,一起到面馆里吃碗面,即使这样,他觉得也很奢侈了。这一次,他无担一身轻,还敢走进面馆里吃面,在他来说,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一碗面三两筷子,就“呼噜呼噜”地扒进了肚里,肚子自然远远没有吃饱,但他再也舍不得掏钱买第二碗了。从面馆出来,他继续漫无目标地沿着南门街向东走去,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座新修的大桥边。这座桥位于南门桥和五栱桥之间,从这座桥往南,是新修的一条街道,沿街道的两边,各种新建的楼房开始不断地向南边蔓延。哑吧站在这里往北往南都望了一望,北边是老城区,街道都保留着青石板路面,南面则是新区,他看到了有几处建筑工地。他稍加思考,便决定向南去碰碰运气。
走了不到二百米,他就来到了一处建筑工地旁。他看到一群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民工正围在两个饭菜桶旁,蹲在地上吃饭。哑吧虽然已经吃了一碗面条,但依他的饭量,大概只填满了肚子的某个角落,从饭菜桶里飘来的米饭和煮南瓜煮白菜的香味对他仍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他嚥了一口唾沫,望了望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和防护网,心想他能不能把在村里的那套做法复制到这里,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到工地上去做事,然后人家看他舍得出力气,就会收留他。正在他左顾右盼时,正在吃饭的民工里有一个人站了起来,端着碗走到哑吧跟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哑吧一看,高兴得“啊呀啊呀”地叫唤起来。原来是村里王姓的一个砌匠师傅。王师傅五十六岁,他的两个儿子都独立成家,两个儿子成家的房子都是他盖的,可他和老伴却仍然住在那栋摇摇欲坠的土砖房里。他砌砖的手艺在周围一带小有名气,有人邀他到广东去盖房子,他觉得年纪大了,老伴身体不好,就谢绝了邀请。好在近年来县城里盖房的活儿也不少,他用不着出远门,也能赚到生活费。在村里帮人家盖房的时候,哑吧屡屡给他打过下手,哑吧的勤快和善良很受他的称道。现在他看见哑吧在这里东张西望,就知道了哑吧的心思,于是就有心提携哑吧。只要他出面跟包工头疏通,包工头一定会收留他,这样他也就找到了一个得心应手的搭档。当下王师傅把哑吧拉到饭菜桶边,到工棚里拿来了一副碗筷,给哑吧满满地盛了一碗米饭和半碗煮南瓜半碗煮白菜,煮白菜里竟然还夹杂着几片白花花的肥肉。哑吧红着脸,“啊呀啊呀”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王师傅,王师傅朝哑吧眨了眨眼,点了点头,还用手做了个吃饭的动作。哑吧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不一会,便风卷残云,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