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有一个十分环保的名字:清泉寨。这得益于村子中间的那口水井以及环绕村子的螺丝岭、满岗愁和北岭。夏季的枯水季节,井水特别甘洌清甜,人们在挥汗如雨、辛苦劳作之后,用水瓢淘一瓢井水,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下,然后满足地用手背一揩嘴巴。只有在家操持家务、养猪养鸡的家庭妇女,才有闲暇用井水煮上一瓦罐粗茶,从坛子里掏出一碗腌菜,或者炒一碗豆子,邀集亲邻女伴,慢慢地家长里短、闲聊品茶。这是此地妇女们乐此不疲的小型派对。
这个村子相互隔开成三个村落:李家、萧家、王家。三个村落成半月形分布在三座山脚下。其中李家二十四户,萧家五十一户,王家二十九户,其中夹杂着二户唐姓人家。王家村落中那栋飞檐翘角、有着口字形天井的青砖大瓦房,据传已经一百二十多年,那正是李姓举人老爷的房产,后来举人老爷家门不幸,此栋房屋遂改姓王。萧家村落中间的那座长达四十米的一字形大仓房,相传也是举人老爷的谷仓。而萧家的大部分人家,都曾是举人老爷的佃户。后来举人老爷家道中落,这处仓房也改姓王。历经改朝换代,后来就成为生产队的谷仓。
哑吧从十二岁开始便独自生活。到十八岁那年 ,他在粗茶淡饭、默默无闻中长成了一个眉清目秀、而且十分健壮的小伙子,老年人都说,哑吧的身板跟他爹爹完全一样,虎背熊腰,浑身是用不完的力气。哑吧在全村中是一个处处受欢迎的人。在集体生产的时候,许多人都是出工不出力,懒洋洋地东一锄头,西一铲子,只有到自留地的时候,才会使出全身的力气精耕细作。哑吧可不这样,只要一来到田地里,他一不跟别人调笑打闹,二不柱着锄头跟人闲扯。他独自默默地锄地,或者挥舞镰刀割禾,有些人不忍心他这样拼命,好意地走到他的身边,用手语劝他休息,他憨厚地一笑,“啊呀啊呀”地摇头拒绝。每天晚上生产队聚在一起评工分的时候,哑吧从不到场,但大家都同意给哑吧评最高分。谁家修房翻瓦,或者有重大的红白喜事需要人手帮忙,哑吧总是不请自来,而且总是默默无闻地出现在最需要卖苦力的地方。饭后,主人家照惯例塞给他一个小小的红包,一开始他总是“啊呀啊呀”地拒绝,并且用手拍拍肚子,表示只要吃饱喝足就够了。再三推辞不过,他才会红着脸接下来,还会双手抱拳,表示感谢。
全村人都知道哑吧姓李,他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大家觉得也没有必要知道。每天生产队记分员记工分的时候都是写“李哑吧”,年末公布分配结果也是写的“李哑吧”。就连哑吧的满满都没有提出异议,觉得十分自然。但是萧忠林老先生有一次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异议。他说:“哑吧乃生理缺陷,不能做名字的,还是应该写他的正式大名才是。”萧姓记分员觉得有些道理,于是就去请教哑吧的满满。满满挠了挠头皮,着实想了好一阵,才犹犹豫豫地说:“好象是叫李书福吧。”
李书福的大名便出现在记分员的工分薄上,也出现在公布年末分配结果的大红纸上。萧忠云老先生看了这个名字,击掌赞道:“真是书香门第人家,起个名字果然不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也好,颜如玉也好,都被一个‘福’字囊括其中!”
哑吧在全村人面前都是一副笑脸,碰见谁都喜欢一边发出“啊呀啊呀”的声音,一边比划着手语表示问候和亲昵。但人们发现,哑吧在他的婶婶面前却总是黑沉着脸,还常常发出“啊呀啊呀”的喊叫。于是有关哑吧与婶娘关系的内幕消息便逐惭地流传开来。哑吧的满满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但他的婶婶却是全村有名的厉害婆娘,她自己生不出孩子,也不喜欢别人的孩子。哑吧四岁那年发高烧的时候,满满本来要把哑吧送到镇卫生院,但哑吧的婶婶怕花钱,不准送卫生院,还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眼看实在不行了,才请来了一个不顶事的土医生和一个跳大神的巫婆。也算哑吧命硬,没有过早夭折。哑吧从六岁开始就每天早上被吆喝起来放牛割草,他的左手指上满布着被镰刀割伤的刀疤。每天吃饭都是等大人吃完后才能吃剩饭剩菜。稍不听话,婶婶就会用竹刷子抽他赤裸着的背脊。哑吧在屈辱和虐待中长大,刚满十二岁,就自愿脱离了婶婶的控制,在那间又矮又暗的平房里另起炉灶。当这些内幕消息变得家喻户晓的时候,人们对哑吧又高看了一眼。别看哑吧又聋又哑,其实他的心里既有爱,也有恨,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的心里清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