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哑吧的同龄人,从小就觉得哑吧好象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从三岁就成了孤儿,独自住在满满(叔叔)旁边的一间又矮又暗的小平房里。那是一间依附在别人一面墙上的土坯房,朝北朝南的两面墙上各有两个孔洞算是窗户。人们大概从未从这两个孔洞里看见过亮光。这两个孔洞就象一双黑森森的眼睛惊恐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但是村里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喝饱了红薯稀饭后的闲瑕时光,都会语重心长地告诫幼辈们:“你们可别小看了哑吧!当年他爷爷的爷爷可是中过举人的,不信,他家里还有县太爷送的大阳伞哩!周围十里八乡的都是他家的田产。只是他的爷爷好吃懒做,抽上了鸦片,才败光了家产。哑吧的爹爹倒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好把式,哑吧的娘也是一个又贤惠又勤快的好女人,可惜在生哑吧的那年死在了床上。哑吧三岁那年,他爹爹大腿上长了一个大疖子,不到半年便死了。”
“哑吧生下来就是哑吧吗?”幼辈们眼巴巴地望着德高望重的长辈,都想刨根问底。
德高望重的长辈们都会叹息一声,摇摇头说:“不是。哑吧生下来就有八斤半,是个又白又胖的好小子,他爹爹去世后的第二年,哑吧一连三天高烧不退。他满满到环家山请了一个土医生,又到老柏家请了一个跳大神的驱魔避邪,一直闹腾了整整两天,哑吧的高烧倒是退了,但从此就变得又聋又哑。”
就这样,哑吧的家史在村里口口相传,家喻户晓。哑吧住的那间又矮又暗的平房,也因为里面藏着县太爷送的大阳伞,变得有些神秘而奕奕生辉。一直到揪走资派、破四旧的那年,哑吧刚好九岁。人们狂热地砸掉了村西头的土地庙,搬出了家里代代相传的,用白绵纸印刷的家谱付之一炬。烧完家谱之后,亢奋的人们觉得很不过瘾,有人想起了传说中的哑吧家县太爷送的大阳伞,那才是真正属于四旧的东西!人们拥进了哑吧住的那间又低又暗的平房,发现里面除了一张木床上堆着破烂的棉絮外,真是家徒四壁,空空如野。人们不死心,又不由分说地拥进了哑吧的满满家里。哑吧的满满家是一间带有东西厢房和阁楼的土砖平房,人们从一间卧房的阁楼里搜出了用印花家织布精心包裹着的那把大阳伞。这把大阳伞一面世,竟然还保存得栩栩如新。伞面是由红、黄、蓝三色的彩布制成,伞边缘垂下的流苏也是红黄蓝三色。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瓶煤油,浇在上面,又有人划燃了一根火柴。跳动的火舌活象一只狼狗吐出的舌头,狡猾而又欢快。跟着看热闹的小孩们高兴得象过节一样又跳又笑。哑吧的身上永远穿着一件千疮百孔的女人大褂,赤裸着黑黑的双脚,他也跟其它的小孩一样,咧着嘴嘿嘿地笑着。他房子里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婶娘拿走了,现在看来,全村的人都是来替他打抱不平的。
其实,自从这把大阳伞被烧掉之后,哑吧的地位在全村人的心目中倒变得有些神圣了,因为这证实了哑吧确实是举人的后人。全村读过私塾并且唯一在世的萧忠云老先生,虽然家庭成份是富农,那是仅次于地主的应该被管制的对象,但他在萧家却是辈份最高的长者,萧姓家族中大部分人都曾是举人老爷以及王姓地主的佃户,但他们往往在阶级阵线与家族辈份之间纠缠不清,家家户户都很尊重萧忠云老先生。除了辈份的原因外,还因为萧忠云老先生的肚子里装着三国、水浒、薛仁贵征东的许多故事,为人也十分低调谦和。凡有人找他写封家信或春节时写副对联,他也从不拒绝。在寒冷的冬夜,只要你家里有一炉能取暖的树兜子火,在火炉边再砌上一瓦罐粗茶,这些引人入胜的故事他便会娓娓道来。更令人称奇的是,他记忆力惊人,三国、水浒、薛仁贵征东、隋唐英雄传中的那些诗文,他在讲故事中都能一字不落、有板有眼地朗诵出来,诗文中涉及的典故,他还能不厌其烦地给你讲解清楚。自从烧大阳伞的事件发生后,萧老先生只要一碰到哑吧,他的眼里便会放出一种崇敬的光,同时自言自语、声情并茂地朗诵起唐朝刘禹锡的《乌衣巷_》: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哑吧不明白这位头发稀疏、面色苍白、身材瘦弱、举止斯文的老者为什么对他如此亲切,当萧老先生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会嘿嘿地傻笑着闭上眼睛,大概他从未享受过如此温馨的父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