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年迈老妇神情蓦地一滞,拂袖之间,长廊间采菱歌声倏然停歇,昕澜闻着老祖母滚金丝福寿云纹缎样宽袍沾染着一股淡雅的檀香味,许是她老人家长年吃斋礼佛持有佛家檀珠所致。
老太太纪温氏富态俨然,干枯如古藤的手掌轮换抚摸纪昕澜姊弟两个的头,温言道,“澜姐儿,丰哥儿,你们这是怎么了?一路上哭哭啼啼,谁欺负你们了?”
老太太身侧是一个圆脸的老妈子,她着了一件深湖水绿对襟花团褙子,看上去今年应该有五十岁,眉眼细细的,看上去极为精明的模样儿。
什么样的人儿就得长什么样儿的,不过她就是老太太跟前跑腿的一等妈妈,周旺财家的,算是侯府老人了。虽是跑腿,但那身份在偌大的永乐侯府下人堆里是一等一的,侯府中好多人混迹了一辈子,也没能混个在老太太跟前当跑腿的。
周旺财家的眉眼小,看得东西可多着呢,何姨娘,谢乳娘这两个人看上去神情紧张,似乎是被昕澜小姐房里头的两丫头阿窦和香麝强行压过来的,再看看纪昕澜姊弟委屈的啜泣声,想是兹事体大。
“老太太,风凉了,还是去上房呆着吧。”周旺财家这是提醒老太太去房里,有什么事儿总不能在外头长廊解决,周边低等下人多又杂,有什么好歹传府外总是不好,可周旺财家的只说风凉了。
上一世的纪昕澜并不觉得周旺财家的有什么,如今细细一听,这其中的味道就出来了,到底是府里头摸爬滚打行事多年的老人了。
老太太起身了,昕澜搀着她老人家入了上房,昕丰小弟弟在后面步履蹒跚得跟着,他都六岁了,如今还是瘦瘦弱弱的模样儿,看起来跟四岁小孩没啥两样,可见过继给三姨娘的这段日子,肯定是各种营养都跟不上的,想必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
温颐园上房属于三进三出的院落布局,中央的天井角落摆放着迎合春日时节的各种花卉,君子兰,牡丹,芍药,紫荆,郁金香,鸢尾,马蹄莲,金盏菊,文殊兰,蝴蝶兰,仙客来,当然更少不了垂丝海棠。
众人穿过上房间的梨花橱,待几个侍婢上完茶之后,最后是两个大丫头领着众仆婢鱼贯而出。
昕澜瞧见那两个丫头,一个是身着靛青色云纹刻丝比甲的大丫鬟栎茗,另一个是身着紫罗兰色云纹刻丝比甲的大丫头昱茗,都是老祖母跟前的一等大丫头。
纪温氏老太太端坐在红漆雕花樟木贵妃躺椅上,背靠着一个橘黄色喜庆的万寿呈祥织锦软枕,眸眼似抬未抬,瞅着下边的何姨娘和谢妈妈。
“这里没有人了,老太太让你们说,就说吧。”周旺财家心想,若是有众位仆婢在,你们若是想要说点什么好歹来,也尽然成了笑柄不是?
谢妈妈左腮青肿了一大块,心口也隐隐作痛,哭腔道,“自打大太太去了,老婆子我对大太太房里的俩姊弟就越加掏心掏肺了,生怕他们冷了,饿了,冻了,只要昕澜小姐,昕丰小少爷能一世安好,老婆子我自折二十年的寿命也愿意啊。老婆子如此对主子,却换来昕澜小姐的背弃,昕丰小少爷在三春弄后巷口花台下整蜜饯果子吃,他小不懂事一次性给吃多了,老婆子我和何姨娘帮忙着取出,被昕澜小姐看到了,昕澜踢我骂我冤枉老婆子要害昕丰小少爷啊,老婆子我做事一生光明磊落,与其这般被冤枉着,老婆子我还不如痛苦死了算了。”
末了,谢妈妈还假装要往一旁的红珊瑚屏风撞去。
说时迟那时快,谢妈妈边上的何姨娘拉住了她,“谢妈妈不可轻生啊。”
老太太依然是半酣未酣,嘴皮子一皱,难掩一丝厌恶。
“放肆!老太太跟前,你还拿出老妈子那一套来?那红珊瑚屏风也是你可以撞得,那是老太太亲侄子靖少爷上任河南巡抚期间送给老太太七十大寿的寿礼,从渤海之底开采的红珊瑚,价值万金,你也赔得起?”
谢氏老眼一黑,心里咕咚一声,还好没撞,这人还没有撞死,倒把那珊瑚屏风撞碎了,不过她也不是真有心去撞的,她还要跟在二太太万氏身后做事,多活几年呢。
见这个谢氏老不死的噤声,纪昕澜心中揣摩道,你这个恶毒婆子,这个时候让你痛痛快快得说,如果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想罢,昕澜露出一抹机锋,横眉怒指着何姨娘,“老太太千万不要被谢妈妈给蒙蔽了,是阿窦丫头亲眼看见谢妈妈在三春弄后巷一个劲儿得给昕丰塞五六个大小不等的蜜饯果子,孙女赶去的时候,谢妈妈还在塞呢,那谢姨娘视若无睹,完全像是个木头人儿似的——”
“老太太!”刚才谢老妈妈一通长篇大论,何芫梅以为能够蒙了老太太,自己会没事,尚有一丝的底气,如今昕澜小姐一个银牙紧咬住自己不放,她本就是胆小怕事的人儿,被这么一激,发抖的双腿不由自主往地上一跌,“冤枉啊,老太太,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贱妾那是吓坏了,不知所措,所以任凭着……”
“所以任凭着谢妈妈这个贱奴把蜜饯果子一颗又一颗得强塞入我弟弟的嘴中是吗?”纪昕澜凤眸一凝,不管何姨娘怎么说,她也逃不过“帮凶”这个罪名。帮凶有时候比元凶还要可恶!
啊的一声,何姨娘完全瘫软在地上,螓首下方洁白额头泌出冷冷香汗,老太太她心里头现在准跟明镜儿似的,一看自己不对劲,肯定也猜了两三分。
正如何芫梅所预料的那般,老太太纪温氏终于破天荒开口说话了,不过这话,是她老人家对昕丰小少爷说的。
“昕丰乖孙儿,跟老祖母说说,刚才你在三春弄后巷玩什么呀?”纪温氏一脸和蔼面容,宛若一池春风,温言软语,拉着小昕丰的手道家常。
老太太性子温和,处事不显山漏水,但落入昕澜这般两世为人的眼底,就可窥探一斑了,老太太她是要借昕丰的嘴巴了解事实真相,大人可能会撒谎,可是小孩子会撒谎吗?
“回老太太的话。孙儿在花台摘海棠花骨朵玩,花骨朵儿可香呢,下回我要摘一朵给老太太戴头上,顶呱呱。”昕丰小少爷奶声奶气得味道,很是惹人喜欢,真想不到谢妈妈她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后来呢?”老太太不禁莞尔,布满皱纹的眸子瞬了瞬。
小昕丰少嘟了嘟嘴巴道,“后来乳娘把我拉去了,端蜜饯与我吃,蜜饯很好吃,乳娘不停喂我,何姨娘在一旁看着我和乳娘呢。嘻嘻,我想问姨娘吃不吃,可我嘴巴里都是蜜饯果子,说不了话。”
“这几天就留在老祖母这里,陪祖母作伴好不好呀,丰哥儿?”
老太太一脸宠溺得把小昕丰拥入怀中,心想他们俩姊弟双亲罹难,没了依靠,这婶母终究是隔了一层肚皮,稚子何辜,纪温氏她又不是睁眼瞎,现如今侯爷府里掌事二媳妇万氏怂恿着二儿子纪常泰强行把大伯房一脉记在三姨娘名下,纪温氏本来不想说什么,想着大儿子大儿媳去了,零落的孤儿总有人领养不是?昕澜姐儿是长大了都快及荆年岁,可昕丰哥儿还小,还以为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万氏打理侯爷府井井有条的同时,还能照顾好昕哥儿,如今看来,真是自己想多了,这跪在下面的谢妈妈若不是背后有人,她区区奴婢能有这肥厚的胆儿?摆明了就是二媳妇万氏使的坏。
对自己疼爱之极的孙子是温言软语和蔼有加,对下跪着的谢妈妈和何姨娘,纪温氏脸色哗得变色,之前还是万里晴空渺无云的,如今却是电闪雷鸣,黑云盖幕,厉声道,“好个泼皮蒙骗主子的狗腿子!怎么着,还想蒙我这把老骨头不成?”
谢妈妈是府里头有些光景的老人了,从一开始,她也不尽然是背叛大太太的,自从大太太死了之后,叔伯房二太太万氏捡了大便宜,接手侯府后宅大大小小的事物,这不,日久了,谢妈妈就完全成了万氏的人儿,她知道老太太这是在逼问她幕后的人,如果供出是二太太指使的,她自己还有活路吗?且不说供出来与否,横竖就是个死,当然如果不供出二太太万氏,二太太万氏很可能会救自己,所以一想到这里,谢妈妈就矢口否认。
“老太太,奴婢不敢蒙骗主子,更不敢蒙骗老太太您呐。奴婢进府多年了。从来没有干过一件对不起昕澜姐儿,昕丰哥儿的事。”
谢妈妈的眼泪吧嗒吧嗒得往外流着。
这个乳娘的演技,不管是这一世,还是前一世,演技那都是一流的棒呢,要不然纪昕澜上一世怎么会上当呢,一步一步走进谢妈妈与万氏贱人设下的陷阱,怎么死都不知道。
后面的何姨娘也是跪着,拿出花绢子擦拭着眼畔的眸泪,“谢妈妈说的是实情,贱妾也是看谢妈妈进府多年了,知道她的人品与秉性,她不会作出有违天理的事。”
何姨娘这法子好,随便一句话,就把自己的罪责全部推脱给谢妈妈了,纪昕澜眸底隐匿着一股暗潮,暗暗端详老太太的面色。
“哟呵~这么热闹呢。老太太,儿媳妇给你送来今年最流行的绸样。”娇懒脆亮的嗓音柔柔飘入上房。众人一怔,这莫非是?
这嗓音对外人来说是那么温柔,可纪昕澜猛然间感觉后背一片冷津津,仿若见到了地狱的恶鬼修罗,抬眉一望,一个四十出头的明艳妇人,淡扫蛾眉,螓首上绿孔雀翎朱钗环饰,鎏金孔雀绿宝石坠珠横在额前,一袭金碧色春袄披在外头,鎏金杭绸半臂,同色的百花齐放百褶裙,走起路来,端是一副亲和贤淑,却不失肃庄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