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人一中,高二(2)班教室。
“这两节语文课,考试。同学们赶紧作答啊!”老师迅速发下早已数好的卷子,“这次的卷子不难,都给我好好答题!”
张宇低头翻看作文:失败是成功之母,请以你读过此谚语后的体会写一篇议论文。‘确实不难。’
唰唰唰......
“交卷!每组最后一个同学收!快点,别磨蹭!”
傅人一中在镇外,走路大约得二十几分钟。虽说是由几个镇组织建起来的,但由于隔壁镇的沈家是个有远见的暴发户,每年都捐一大笔钱给学校,所以也挖了不少城里的好教师进来。按道理说,知识使人富裕。但这并没有使得各镇里更加富裕。学生考出去了便留在外地,没考上的去城里打工。虽说镇里经济仍未发展起来,不过教育事业倒是蒸蒸日上。
午休。
“张宇,帮老师发下课堂作业。”英语老师叫住了正要进教室的张宇,把一摞本子递到他手上。
发到后排时,几句闲话飘进耳里。
“听说安哥哥今天回来,你们知道吗?”
“当然啦,我妈还说想要我去他家取取经,听听师哥考学的意见呢。”
......
她们仍在谈论着,张宇却听不见了。也许是不想听了。他满脑子似乎只装下了一件事:‘裕安哥回来了。’
现在其实已经放了暑假,但傅人一中仍在对各年级的学生提供“自愿”假期课程。傅人一中也算的上是个私立学校,所以政府也没有权利去强制禁止学校暑假补课的行为。更何况当地政府政绩上一直“碌碌无为”,就指着傅人一中给他们撑撑面子。巴不得升学率提高的更快些,哪还会去管那么多。所以学生的作息和平常上课差不多,只是不上晚自习罢了。
最后一节课是数学课。张宇上高中以来,从未想过逃课。他突然间又冒出了逃课的想法。想逃开眼前的这个世界,回到海里去。他似乎坠入了一个模糊的梦境,极度的虚幻中流露出过分的美好。
“叮......”
张宇长吁了一口气,提上早就准备好的书包盯着教室门。数学老师慢慢悠悠地瞥了他一眼,像个豪门千金一样在粉笔盒里挑挑拣拣,不紧不慢地说:“现在还没有放学,有些人的心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上高中了,要学会好好为自己读书啊......”
好不容易捱到了一声“放学”,张宇如获得大赦一般,飞快起身向楼下奔去。
待张宇跑到自行车棚时,很多人已经站在里面了。说说笑笑,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
“等会人更多了,就更不好推出去了......”
“不知道裕安哥他到家了没......”
拜托让我早点见着他!
张宇匆匆忙忙的在自行车海中寻自己的自行车。迅速开锁,推着小跑。少年的校服被由他掠起的风撩起一角,若隐若现地露出白皙的小腹。
车棚到校门口的距离只有很短一段,张宇仍是觉得比平日里长上好几倍。
少年冲出校门,与旁人不顾避让而相撞。
“张宇!”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声音温暖遣倦,如同夏日里被暴晒过的被窝,太阳的气味包裹全身。张宇循着声,立刻确认了此刻站在收缩门边,笑的正明朗的少年。
二十一岁的话,应该还能称之为少年吧。
张宇大步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在他身边停好。他站在自行车右边,那个人站在左边。停好后才发觉两人靠的太近,脸涨得通红,却不愿意去拉远些。张宇抬头,正对上少年温存的浅棕色眸子,又猛地低下头。
“裕安哥,你怎么来啦?”张宇低声问道。额前零零碎碎的细发很久没剪了,变成长长的几绺。被风轻吹着,正好搭在睫毛上,刺疼得很。他伸手扒开,放下时却无意间撞到桐裕安的小腹。张宇心慌了起来,连忙撑好自行车,不敢乱动。
“来接你啊。”桐裕安颔首,浅浅笑着。虽然他站在阴影里,但四周好似隐隐有光笼罩着他。又或者说,那光就是他自身。
“...谢谢你,裕安哥。”张宇僵在那里,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声音小得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放学早了,你不是得一个人在这等好久......”
“现在你在我身边,不是吗。”
那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张宇不知道,也不愿知道。现在的他无法考虑那么多。捱过春的沉闷、秋的伤感、冬的寂静,好不容易迎来的夏的热烈,只有放纵肆意的沉沦在温热的海里,才能弥补上寂寞的等待吧。
“走吧,阿爷等着咱吃饭呢。”
......
“啊,真的?喻予言他们都进步这么多了吗?”
“当然啦,他们也在飞快长大啊。”你都多久没回来了。
以前回去的这一段时间都是黄昏了。过去与现在的影像重叠在眼帘,今天的晚霞比平日里红上几分。
桐裕安突然一蹬,冲出去几米远后转身说了句什么。他的神情很认真。不知道是说得太小声还是忽然起的风,张宇没听清楚。只觉得那人被光裹挟着,怪好看的。
“裕安哥,你说什么?”
那个逆着光的少年顿了顿,随即咧牙笑道,“我说,镇里的祭典,要不要一起去?”
“去啊,当然去。”张宇也笑了。这夕阳的余晖打在脸上,好像入陷进了光的沼泽。这温暖使人迷失。
多久了呢?这种如同老式电视机般一成不变地放着黑白灰译制片的日子?单调席卷了过去的影子。他想不起来了。他眼前只有太阳,足以融化兰伯特冰川的炙热的太阳。
仅属于他的太阳。
......
桐家。
桐父和张老爷子在酒桌上喝酒,商量镇里祭典的事宜。见天色黑了,桐父便要桐裕安送张宇回家,正好再多和张老爷子多说几句。
“毕竟是从小的哥俩,裕安不常回来,你们也好好叙会旧。”桐父好像喝醉了,双手撑着酒桌尽力不让自己倒下来。
张宇和桐裕安出门后慢慢走着。实在不知道往返一分钟的路程能叙个什么旧。说完‘好久不见’就得说再见。
“要不要去吹风?”张宇问道。
“好啊。”
俩人默契地走上阁楼,熟练地翻开天窗,弓着身子爬到房顶上。面朝着上方沉寂的苍穹,好像回到了小学的那段日子。什么也不懂,反而最快乐。
张宇闭上眼睛,双手随意搭在青瓦上。每次爬到屋顶上总会莫名的轻松,这种情绪仿佛成了一种习惯。慢慢放平身体,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会统统涌入他的脑海。比梦更真实,比梦更绚丽。但睁开眼的一瞬间心就会空荡荡的。可能这就是“失落”?本以为得到了奢求的美好,到头来却是一场虚幻易碎的梦。
“裕安哥,重庆好么。”
“挺好的。不过医学院的话,有点忙。”
张宇记得桐裕安上个暑假只待了一周。
“那你这次能待多久?”
“......一个月。”他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也许他没注意到,这话里带着的一丝忧愁轻松瓦解掉了笑的假面。
裕安哥似乎从没哭过。玩滑板摔了笑着,吃到没化开的盐巴也笑着。
“没见这孩子哭过。”买菜王姨说。
悲是神明救赎人类的方式,千万种情绪存在于时间,人类总会为其中的某一种而悲伤。桐裕安亦不例外。不过是小兽独自舔舐伤口罢了。
正如所有远离故乡的人一样,桐裕安思念朋友,亲人,故乡。大学里几乎每人都有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总会在写完家信后又不厌其烦的偷偷着墨,执笔写下第二封信。如果说第一封信是弥漫着忧愁,那么第二封信则是溢出的热烈。
桐裕安未曾写过。他不知道是否该为他,作这封青春的信。或者说,他不知“他”是否和“她们”一样。他们有共通之处。因为每当下雨的夜晚,当他们想起她们时,他也会想起他。
山北水南,不常回家。仅凭孩提时和屈指可数的七八天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拼凑起他与故乡的模样。有一片深蓝的海,夜晚躺在那里能看到星座。
记得有一段时间,他们每晚坐在海边。海浪有时卷的很高,冲到海岸上,淹没他们的双脚。更多的时候,海浪仅仅触碰到脚趾,就畏缩地退回。皎洁的月光适时地从月亮眼里滑落,亲吻着海与少年。
晚风拂过,将桐裕安一把拉回现实。
虽已立夏,但深夜的风还是同春一般凉。
桐裕安看着身边躺着的少年。才多久一会儿,这孩子就睡了。他不禁靠得近了些,近的可以看见少年下巴上细细的绒毛。他知道自己逾矩了。但他还想更近、更近,直到能深刻觉得这不是梦为止。
忽然间,少年的睫毛微微颤动。桐裕安瞬间躺回原位。这才是正确的。这才是自己应处的位置。
桐裕安闭上眼睛,尽力稳定自己的情绪。“总是...在这孩子面前......”
大概是在由蝉组成的夏天合唱团演奏到中场休息时,张宇睁开了眼。带着股起床气,感觉是一个刚哭过的乖张小孩。
“你醒啦。”桐裕安坐起身,道,“我先回去啦。明天见。”他想掩盖眼中仍未掩藏好的余波,没注意到背后少年眼眶泛红,似有若无的一滴泪挂在嘴角。
......
张宇躺在床上。床用了很多年了,床板总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幕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仅需要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推一把就能拥抱的咫尺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