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晚春,阳光四溢,漫入大街小巷。身处异乡的游人好似能从千万里远方漂泊而来的风里,嗅着些家的气味。
但这温暖的阳光在南方的寿命并不长。怕是人刚触摸到时,便溜走了。随之打来的闷热天气才让人感觉到“这才是南方嘛。”毕竟这才是南方所独有的、长久的。
张宇抱着块滑板,在石板路上走着。他低着头。和所有正处于他这个年龄的人一样,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可能是刚放假的缘故,享受着平日里得不到的悠闲,反而又为了过于无所事事而烦闷。看着家里码放的一摞试卷又会冒出,“都忙了三个月了,是时候放松一下吧”之类的想法。
恍惚间,他走到了一幢木屋前,蹲在木门边。
张宇出生在南方海边的一方名叫蒲宁的小镇里。镇子很小,只有五十几口人。老人孩子尤其多。父母辈的人大多去城里打工。城里经济压力大,于是留下孩子给老人照看。老人在镇里生活了一辈子,全镇的人熟悉得像个大家庭一般。
张宇从小和喻老爷子家的小子喻予言玩的热络。原因大概是两家的老爷子喝了几十年的酒。酒是蒲宁镇各家各户都会酿的米酒,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威力堪比核弹的高度数酒。所以镇上的人基本都练就了一番千杯不倒的好本事。八岁小孩灌下整一大碗米酒,然后有条不紊的收拾桌上的碗筷,单手拿上好几个,跑去厨房也不会打碎。
......
“鱼仔!蹲我家门口干嘛呢?”张宇循着声望去,一颗光秃秃的脑袋闯进视网膜。
“噗嗤!”张宇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喻予言,你这又成了个卤蛋啦?”
喻予言伸手摸摸自己在光下额外亮堂的脑袋,嘿嘿笑了两声,“卤蛋哪有我这样白嫩!
“玩滑板去吗?”
“走啊,”张宇拍了下喻予言的头,“哥带你玩。”
“占谁便宜呢!还有,别拍我头,这是我的底线!”喻予言撇撇嘴,“我去拿滑板。”
……
篮球场上。
已有几个小孩在玩滑板。
“唷,葚子也在哪。”喻予言低头朝张宇说道。
“言哥宇哥!”女孩喊。她的雀斑随意地散在两颊,很是可爱。
女孩踩着滑板,“刷拉”一声滑到他们面前,“宇哥,你和言哥要不要滑阶梯?我喊荷姐她们让让就行。”
“不用啦葚子,你自个玩去吧,不用管我俩。”喻予言笑道,露出两颗稍稍向外翻的虎牙。张宇不禁想,人这样黑,牙倒是白,跟开心果的果壳似的。
“那行。”桐葚滑开。
张宇踏上滑板。都多久没滑了,跳跃落地时差点摔在地上。
不久,夕阳落到远山。白色栅栏围着篮球场。不能说它是完全意义上的白栅栏,因为一大半白漆早已脱落,露出木头的浅棕色。滑轮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咯出一道道白痕,格格不入却又使得场子里留了几分生机与回忆。
“裕安哥……”张宇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随即便抿紧嘴唇。脚下滑的更快了。灿烂的过头的夕阳打在少年的侧脸,影子掉在地上。不远处的女孩偷偷张望着什么。碎发被染的橙红,镶上一层夏的假面。场上的白痕被这光照的热烈,它们不再苍白,而是焕发出了一种强大的生命力。某种不知名小花就在这热烈的氛围里绽出绚丽的花瓣。
渐渐地,夕阳潜入地平线。海岸上的热烈逐渐被收回,埋进了海里。场上没有灯,孩子们意犹未尽却也只好各自回家,不时在路上滑两脚,活像个瘾犯了的烟鬼。这些孩子免不了被母亲数落一番——作业不做偷玩滑板。张宇亦能想到,孩子们顶嘴的话里定会有一句,“安哥哥以前照样玩滑板,他现在不也去念大学了么?”母亲们找不到话儿来应答,便只好揪下儿子的耳朵借此维护母亲的威严。
“言哥,宇哥,待会来我家吃饭啊。阿娘今晚做了螃蟹,可好吃了。记得喊上阿爷阿婆。村里要祭祀了,父亲想着喊上大家一起出出主意。”桐葚从喻予言身边滑过,驻足在栅栏边上,冲他们摆手,作短暂的告别。她跨过栅栏跑回家。被风撩起的马尾,不知悄悄拨动了哪个男孩的心弦。
白色栅栏上爬满了青藤和那刚怒放过的花,它们的生命好像此刻戛然而止,黯淡无光。分明只是几十分钟前,景象却是大相径庭。
张宇拍拍喻予言的肩,“我先回去了。”
“你不去葚子家?”喻予言问道。
“不去了。好久没滑了,累得很。你代我向桐奶奶问个好吧。”
......
天如浓墨。
全镇的人似乎都去了桐家。两家的木屋挨得很近。张宇翻上屋顶。靠在屋檐上可以看见一大半的蒲宁镇。夜晚晴朗时也能寻着几分海的痕迹。
夜包裹了整个蒲宁镇。桐家木屋前的两个红灯笼今晚点了起来,在静谧点中烧出一片热闹。孩子们楼上楼下地嬉闹,揣着满满一兜的糖,带着沉甸甸的幸福奔跑。男人们借着饭桌高谈阔论着自己对时事和祭祀的意见,虽然是以“祭祀”为由不过时事却讨论得更多;女人们站在门口聊些柴米油盐;老人们从家里搬几把小马凳,追忆起往昔。
张宇闭上眼睛。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打湿的后背不久也干了。
张宇无比渴望夏天。不仅是喜欢黄白条纹的汗衫,喜欢奶奶做的绿豆汤,在海里游泳的快感,更是那个只有暑假才会来蒲宁镇的——桐裕安。
桐裕安是桐家长子,比张宇大三岁。自从张宇有记忆以来,就充斥着桐裕安的存在。小学和初中,一直是他带没有自行车的自己上学。每次到校门口时总是从裤兜里掏出袋牛奶,递给张宇,咧出八颗牙齿,“初中生长身体,多喝点。”冬天风大,自行车刮起的风更是冷的刺人。桐裕安怕小孩冻死,想要他戴帽子。小孩死活不戴。原因是痒,戴着不舒服。桐裕安只能直着身子,替后座的小孩挡着些。
初高中离得近。初中门口拐弯五十米就是。高中放的晚一些,所以张宇和门口大爷成了好朋友。原因是他总站在保安室窗口写作业。据卖菜王姨说,活像个戴红领巾,在校门口等妈妈接的小学生。那时也矮,初二了还是155,够不着桐裕安的肩膀。也不知后来怎么长起来的。
再后来,桐裕安考上了重庆大学,从小镇出去了。考的是医科专业,学业繁忙得很。桐母曾说,放假回来,一个半人高的箱子,装满了专业书。大一大二的寒假没敢回来,假期太少。只有暑假一定会回来几天。这几天就算是桐家的除夕了。
张宇成绩本不拔尖,可自从桐裕安去读大学之后,他的成绩却突飞猛涨。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知道。
我愿追随你的足迹,即便不能同你并肩而行。
张宇看着桐家门前挂着的两盏灯笼,忽的仰头,不知冲着何处笑道:“夏天快到了呢。”
你也快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