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娃,快下来,裕安等你好一会儿咯。”张老爷子捧着茶壶,朝阁楼喊道。楼上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年久失修的楼梯不满地吆喝着。
桐裕安脸上又忍不住多带了几分笑意。想到昨天自己下火车时三步并作两步跑,为了赶上第一班大巴的样子,真是如出一辙。
当时的自己大概是急切地渴望见到妹妹,父母,故乡,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他说不清楚。但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就像秋紧追着夏一样,没有过渡的时间。
“啪嗒!”随着拖鞋冲击地面的响声,桐裕安看清楚了这位衣衫不整的少年。黄白条纹的汗衫松垮地搭在肩膀上。脑袋上一绺毛高翘起,脸颊边好似抹了层西瓜霜一样,红又不红。
“裕安哥,阿爷呢?”张宇趿拉着拖鞋朝桐裕安跑了过去。他看着桐裕安静静地矗立在门口,心中莫名升起股莫名的炽热情愫。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又看到了那个从学校推着自行车的桐裕安。
“他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张宇莫名其妙地蹦出这个想法。
“老人家先去了,我们一起过去吧。”
“好啊......裕安哥,”张宇把门拴上,走下台阶,“这次祭典会是镇里举行过的最大的一次,你觉得呢。”
“大概吧。”桐裕安伸手替他顺平了那绺傲气的呆毛,“走吧。”
两个少年并肩走着,张宇一瞬间有些晃神。似乎可以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走下去。云未曾遮住夕阳一分光芒,放纵那余晖在夏日里任意游荡,借着一缕风,便飞往世界。
祭典仪式在日落时开始。
台上两个小生唱的正欢。台下人熙熙攘攘,同乐意的或不乐意的人摩肩擦踵,挤成一团。但这完全无法阻碍人们对祭典的欣喜与期盼。
张宇和桐裕安来的迟了些,站在一个离戏台又偏又远的位置。这里光线很暗,只能隐隐约约看着些台上戏子的姿态。
前面站几个女孩,像是初中生。有时踮着脚望戏台,有时低着头叽叽喳喳。张宇他们能听着个一两句,大约是像“白衣小生好帅啊”“那个武生演的真好”之类。
“蹦嚓嚓嚓......”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从幕后响起。几个穿红衣裳的抬着台花轿上了戏台。
花轿在戏台中央停下。轿帘被掀起,花旦弯腰,稍稍低下插满了金钗子和流苏的头,缓缓走出轿门。
张宇愣愣地盯着那花旦。明明看不真切,那台上的光似乎只照着他一人,让人只能看清他。他抬头,望向你这边,明知看的不是你,也会不知所措地脸红心跳。一个丫鬟装扮的姑娘伸手扶住了他。怎样形容呢......魅又清丽。
张宇偷偷看向桐裕安。他有些不自然。他没看戏台,也没看人,刻意的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天完全黑了。他们离戏台太远,受不到那璀璨的光。张宇看不清他脸上是如何表情。或许看清了,只是不想承认而已。总以为自己很了解他了,但突然冒出的时刻,比如现在;比如之前一起骑车回家的时候;再比如很久以前他去大学,道别后站在月台,突然抱着他流泪的时候。这时的桐裕安又似乎变得陌生了。好比加了糖的西红柿,它仍旧是西红柿,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不是西红柿了。吃起来是一种熟悉与陌生混杂的奇怪味道。
“裕安哥?”张宇心里怀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嫉恨。桐裕安被惊了一下,猛地抬头,眼里有闪闪的东西在发光。张嘉佳写过这样一段话,眼睛里像是雪碧的气泡慢慢冒上来。桐裕安现在就是这样了。气泡在眼里升起,破开,却没掉落。张宇慌了,之前那种似有若无的嫉恨也消失了,只剩下可笑的愧疚。
“我...我去买点东西。你别走啊!”张宇说完,就转身往外挤着,好像做错事的孩子急忙逃离案发现场。
“刚刚又犯的什么病啊,真是......”他想他的人,关我什么事。张宇很烦。他想吼桐裕安,要他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想着其他人;但又没有立场去要求他这样做。只好声音嚷得越来越大,“让一让!让一让!”
桐裕安还没反应过来,那个黄白色的小身影就埋进了人海里。他想跑几步去拉住他,可如何也找不着了。
“......刚才又失态了吧。在张宇面前。”他仍旧不敢抬头看那位戏台上身着一袭红嫁衣的凤冠花旦。“沈青鸾,还是再见到你了。”不过这次,你在台上,我在台下就是了。
桐裕安深陷在回忆的漩涡里,以前相处过的片段又倒头在脑海里放了一遍。像是黑白电影,痛苦而又深刻。
......
“裕安哥,看我带了什么!”一个小人儿从汹涌的人潮里拱进来,胸前护着两个盒子,“章鱼小丸子!”张宇献宝一样高高举起。
“...祭典人可真多,那个摊位排了十几个人呢。我怕太迟了找不着你,和前面几个人换了位置......”桐裕安看着眼前这个矮他大半个头的小孩,又愣了神。
“裕安哥,你有在听......”没等他说完,桐裕安一把将那小孩揽进怀里。熙攘的人群依旧喧闹且拥挤。这里的人们眼睛小,只看得见眼前的人;心也小,只装的进一个人。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偏僻黑暗角落里的两个少年。尽管他们此刻相拥,但现在的他们和所有情侣一样,明丽平常。
“裕..裕安哥?”张宇被闷在桐裕安胸前。他能清楚感觉到桐裕安靠在他肩膀上,沉重的鼻息烘得张宇浑身发热。
张宇含糊地嘟哝着,“唔..要扁..扁了...”
桐裕安赶忙松开手,看着张宇。一股从桐裕安眼里倾泻出的深蓝色洪流席卷了他。
“借下手。”张宇递给桐裕安一个已经压得不成型的盒子,自己打开另一盒。“果然扁了。馅都漏出来了。”张宇快速地把自己盒里尚且看得出原形的丸子叉到桐裕安盒里,又把桐裕安盒里破皮的丸子扒到自己盒里。大功告成,这小孩似乎挺满意的,嘴边勾着一抹笑,大快朵颐着盒里的章鱼小破皮。
桐裕安突然间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突然,那小孩举着盒子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没那么难过了。
“走,我带你玩去。”张宇吃的很快,毕竟章鱼小破皮也不需要多深入地品尝味道。他拉住桐裕安的手腕。桐裕安觉得自己手腕上覆了一团火。灼热得要紧。方圆百里只有一个太阳,所以只能感受到它,也只有它。即便炙热得烫伤,也滚烫得让人安心。
“让一让!让一让......”周遭的人海霎时停止了涌动。是为我们吗。
穿过依旧川流不息的人群,少年奔跑在月下。云被夜撩起,夜被风拂动。海边的城镇,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能看海。无时无刻都能看到海。波澜壮阔的海,风平浪静的海,暗波汹涌的海。每个时刻的海都会成为独家回忆。
张宇知道桐裕安喜欢海。有一段时间,他总是来看海。那时的桐裕安总是一副想心事的样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好像被夜里的沉默包裹成丸子吃掉。那几天的夜晚没有月亮。太阳似乎也升起的晚些。后来上了高中,学到这样一句话:“我克制着自己,不让情绪表露。可能是飘过窗前的云或是断线的风筝或是掉光叶的花,让我不得不想起你。”桐裕安当时也是在尽力克制着他不能言说的心绪吧。
“谢谢你。”
“...不用。”张宇蹲着捡贝壳,“你还没吃完吗?章鱼小丸子。我的小破皮都吃完了。我记得你之前挺喜欢吃这个的。”他边说边将手里捡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贝壳堆在桐裕安脚边。他没站起身。这天晚上的海浪很大,时不时就能没过脚背。
又是一阵海风。不同于湿抹布般的春风,在闷热的天气里和稀泥,夏天的海风是真挚狂热的。它的占有欲极强,只允许存在他的声音。所以夏的回忆贯穿四季。
“如果预先就知道会分离,不如刚开始就选择不相遇。”桐裕安低声呢喃着。
张宇看着涌起又退下的浪,“你会后悔过遇见我吗。”
风很大。我听不见你的回答。或许你也未曾听见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