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典当的陪嫁里,有一只雨过天晴的头簪。”云岩说。
苏清涵愣住了——她可还记得那年苏富比的春拍,一件直径13CM的宋汝窑天青釉葵口洗拍了两亿多港币呢。
“别太吃惊,宋汝的传世品件件价值连城,皆有来历可循,且都造型简单素雅,没有太多繁琐纹饰,更不可能有头簪这种东西。那只头簪是乾隆皇帝命工匠仿制汝窑瓷器时流落下来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记,只是一直传家而已。古代的簪子以金银玉石居多,瓷簪当然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虽说是清代制品,当铺又不收这样没有来历可循又没什么收藏价值的东西,所以那根簪子倒是在妈妈手上时间最久的陪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出生那天,妈妈把你托给朋友带走的时候,那只簪子是放在襁褓里的。”
云岩虽然不知道苏中谷想要找到什么,但是他知道苏清涵身边有什么。他愿意把李素卿和云巅峰的那些旧事、苏中谷和自己之间的那些纠葛坦白给苏清涵听,并不是简单的为了认下一个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便宜妹妹。
耗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过手无数古玩字画,不过是为了寻回已故爱人的陪嫁物,用了各种非法的法律无法约束的手段捧起了李丹青,不过是因为爱人临终一句照顾好我妹妹,居然还扬言要把富可敌国的身家都交给爱人的儿女,不管她与自己是否有血缘关系。如果单看表面,苏中谷倒是把个痴情汉的形象演绎的栩栩如生,堪称当代奥斯卡影帝。
云岩冷笑,他只是不愿意这样一个斯文败类衣冠禽兽骗的一个傻女人到死都心甘情愿不舍得他难过,又来骗她的女儿。苏清涵不开口。她其实并不是习惯沉默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云岩,面对这接踵而来的所谓“真相”,她竟然无措的只能沉默。
一个是深情款款二十多年矢志不渝的生父,一个是白披了一张人皮欺负女人步步高升的混蛋,这样强烈的反差,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受。
“你想要我怎么做呢?我没见过那个簪子。”苏清涵问。她是真的没见过那样的簪子,就连雨过天晴这样的釉色,还是到了青花瓷以后员工培训才知道的。她不懂古玩,不懂高档茶饮和酒品,不懂国际名牌,她从一生下来,就离这些豪门贵胄很远很远。
“哪用得着你做什么,只是想有个人和我一起分担这些过去罢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太重了。”云岩叹息着,不管这番话苏清涵信了多少,他终于还是利用了她对自己的感情。依她的性格,他确认自己和苏清涵是再也没有其他可能了,略有些遗憾的说道:“既然叫我一声哥哥,那就别见外,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苏清涵点头,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瓷杯。气氛有些尴尬,云岩有些气闷的起身,抓住她的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还没到晚上,云端没什么人,几个小青年趁着下午时段优惠,嘻嘻笑笑的在包房里唱歌。先不说云端背地里做什么生意,音响和环境倒是不错的。临近的包厢没关好门,清亮的男声和着音乐传了出来:“……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月色被打捞起,晕开了结局。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
这首歌旋律还是比较简单的,苏清涵小声的跟着哼了两句。
她是喜欢这句话的。
人生的际遇多奇妙,谁知道这一刻的一个微笑一个提笔,下一刻会酝酿出怎样的故事呢?
只要月色尚好,你青春仍在的时候还有人眉眼含笑的看着你绽放,结局到底怎样又何必计较。
“喜欢那首歌?”云岩开车送她回家,问她。
他这次开的是云端一个刚刚辞职的销售经理的配车,不到二十万,车内空间有些狭窄,开着并不是太顺手。布加迪刚刚换了车牌号还没来得及让苏清涵看上一眼就被拖去大修,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事。他不喜欢那辆车,却也不愿意转增他人,就任由造价千万的跑车在车库里蒙尘——似乎就像是他注定要夭折的爱情,明知无果,却也不愿与人分享,苦涩或者甘美,那都是他的。
她点了点头,没在意云岩到底开了什么车,只想着早点到家早点解放。这会儿只要不沉闷着尴尬,她是乐意多说些话的:“词曲意境都婉转幽远,很难不喜欢呀。有江南烟雨朦胧缠绵的意境,有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思愁,婉转细腻的离愁别绪含蓄而隽永,连一向吐字不清的周董都字正腔圆,难得的很。”
云岩淡淡一笑,不在词曲意境上多做纠缠,转而问道:“听说你去过R城?”
“是,暑假的时候去过。和他一起。”苏清涵想到了那个一万多块的首饰盒,她和海正宸生气拖着一堆行李回家,居然还没忘了把那只弦纹尊细心妥贴的包好带回家,并不是R城的瓷器有多么贵重可爱,只是和海正宸有关的一切她都那么不愿意割舍。
“大海去R城,可不单单是看景旅游吧。你们去R城的汝瓷工业区了?”云岩这么一问,也不等苏清涵回答,像是笃定答案一样直言道:“天青色等烟雨,等来的不仅仅是一场雨而已。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宋徽宗的一句话,主导了R城多少年的兴衰起复。二十年的兴盛,八百年的断代,又二十年的恢复研制,R城到了现在,汝瓷行业终于兴盛,这才算得上雨过天晴吧。”
苏清涵听了云岩的话,记起了去R城汝瓷博物馆参观的时候,听到的一些史料。汝窑瓷,始于唐,兴于宋。宋徽宗时专供内府御用,辉煌二十余年,一时无两。遗憾的是宋金战乱,宋王朝南迁,釉料和气候的改变使得烧制技艺失传断代八百余年。全世界现传世的汝窑珍品竟只有70余件,堪称国之重宝,弥足珍贵。历代帝王都视为镇国镇宫之神器,下令仿造的也不在少数,可惜都“仿汝不似汝”,无一成功。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恢复研制长达二十余年,制作的现代汝窑瓷器虽然已经达到了历代仿制的顶峰,但和宋代依然有些微区别。
“刚到Z城不久他就专门跑了一趟景德镇,景德镇的陶瓷学院是难得的陶瓷类专业院校,他特意去请教了许多专家,搜集了不少的珍稀资料。他是想从故宫大盗席望田偷梁换柱入手,顺藤摸瓜揪出苏中谷这颗大树。景德镇青花瓷用氧化钴料在坯胎上描绘纹样,施釉后高温一次烧成,蓝白相映,怡然成趣,因而称之为青花。涵涵,我见过你带一条青花瓷的手链。你应该知道的吧,青花瓷是不可能有天青色这样的釉彩的。”
早就该想到的,云岩能用七年的时间变成苏中谷的内定接班人,并且把苏中谷逼到了太上皇的位置上去,肯定不是个草包,只是没想到他会对一首歌的歌词这么计较。苏清涵不以为然的反驳道:“那又怎么样?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一首歌。李太白要是看到庐山瀑布先去测一测高度,顺三峡而下还要数一数经过了多少座山,咱们哪还听得到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他早累死了。你们这些考究党,太过吹毛求疵,会失去很多乐趣的。看小说呀,听歌呀,哪那么多讲究,喜欢就好。”
云岩也不和苏清涵争辩,反而是有些赞同的接着说:“我听说词作者放弃用汝窑当歌名,除了因为它简单大方、朴素隽永的特性不适用於缠绵悱恻的爱情外,汝窑的名字也稍嫌不够凄美。”
苏清涵点头,非常同意:“有见地,你不觉得确实如此吗?太过厚重怎么缠绵的起来。”
公道客观的说,撇开内涵和历史文化,汝窑瓷这个名字,确实不如青花瓷好听又好记。
“甚至包括汝窑瓷器的开片,一开始是作为釉层裂变的瑕疵存在的。当权者赞誉之后大批文人的美化,才让这种残缺开售受人追捧。你瞧,艺术的美化似乎人人都乐见其成,因为追求完美而刻意篡改杜撰的歌词大家都很喜欢。可是涵涵,天青色偏偏就只有汝窑才有,青花瓷的名字虽好,但却少了一点朴素隽永的味道。”
“这才是生活,没有完美,没有至善。生活不是艺术,我们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瑕疵,真相即便残忍丑陋,你也得面对。你听歌的时候看小说的时候可以不考究不苛求,喜欢就好,生活里却不能?辛勤走了几个月,虽然你不说但是我们都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她,你不开心。其实不管对我还是他,或者李丹青,你都不该太过苛求,地球上有六十亿人口,在你身边的却只有这么几个,这是多么难得的缘分,你该学着怎么去珍惜。学着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学着包容别人的不完美,这才是成长的本意。”
话题不知怎么转的,越来越沉重,苏清涵不说话,云岩也不勉强,狭小的空间里越来越安静。
到家了,苏清涵下车,云岩跟着也下车,语重心长的对她说:“涵涵,最近不太平,席望田翻供以后猝死狱中,不是官方下的手,也不是苏中谷和我下的手。你和大海遇到的车祸袭击我和苏中谷李丹青也都遇到过,这事儿不止是有人想浑水摸鱼那么简单。本以为你在山上会好一些,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勉强,在家的这段时间一定注意安全。我会派人守着你,没有任何恶意,你得让我放心,好不好?”
今天的云岩和往日不同,没有吊儿郎当的痞子气,多了些正经严肃,也因此让苏清涵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沉重。因为云岩强势的眼神里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苏清涵只好点头,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
苏清涵闷闷的说:“你这样一本正经,我有些不习惯。”
“这是做哥哥的对妹妹的一点叮嘱,自然要正经些的。”云岩狠狠的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虽然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是姿态低到有些卑微,但是你该不会以为我对谁都是这样吧?”
苏清涵觉得有什么东西缓缓滑过脸颊,砸在心上,模糊了视线。
云岩和海正宸,终于明确的站在了对立面。
云岩已经准备放开手脚了,海正宸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