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自尽了?”霍去病替她说完,心中不无感慨,如衡玑这般人物会选择这样的结局也是意料之中。
“嗯。”解忧闭目,竭力不让自己回想那一瞬间。谁能想到为汉室鞠躬尽瘁付出一生的衡玑最后时刻竟然在忏悔。
“所有人都牺牲了,除了你。”霍去病说道,内心也反复推敲这一事件的起因结局。
解忧把他的推敲直接解读为对自己的怀疑,她冷然反问,“你怀疑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奇怪,匈奴人为何只是俘虏而没有杀掉你。”他尝试解释,但事实多少有些讽刺。
“你这就是怀疑我,你竟然不信我!”解忧心中剧痛,止不住咳嗽起来,牵动左肩的伤口更痛。
“你别急。”霍去病知悉她脾气,试图劝慰道,“你不知道这批匈奴人多么奇怪,遇到汉军小股力量竟然不应战,丢下马车就逃。我的士兵从马车里只找到中箭的你。只有你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告诉你,好,我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因为偷袭我们的匈奴将军是赵信,他认出了我,他要把我活着带回匈奴交给伊稚斜,这样才能免除因错失皇帝而招致的惩罚。”解忧瞪着霍去病,似在质问而非解释。
霍去病似乎依旧不信,“如果俘获你的时候他有这打算并不奇怪,可是当他与汉军相遇时,即便毫无把握获胜,也没有留下你这个活口的理由。”
“你什么意思?”解忧怒气冲冲顶撞道,“你以为我投降了赵信他才放过我的?你以为他派我来你的军营做奸细吗?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人吗?”
就在不久前他们冒死救了皇帝陛下,她的同行者被杀得一个不剩,她失去了最亲的人,可他霍去病,她所谓的兄弟,就是这样对她的。
霍去病顿觉她不可理喻,不知她为何总把自己放置受迫害的位置上,好似全天下都亏欠了她。于是也怒道,“事有蹊跷我定要问个明白,你可以对我撒野,但到了长安陛下跟前,你还是要一五一十讲清楚。”
“不必把陛下搬出来,你只需明白告诉我你信不过我。只要你说,我立刻就走,绝不留在你的军营惹人猜忌。”
她火气颇旺,霍去病顿感无可奈何,“好!你爱走不走。我怎么忘了,解忧翁主足智多谋自有一番本领,深受重伤照样能文能武,你大可即可就走!”
霍去病说一不二,丢下这句话便气冲冲离去。
又只剩解忧一个人,她跌坐在地,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袭来,笼罩在她看不到光明的视线里。衡玑死了,霍去病又不信她,陛下远在天边,这世上当真无可信之人吗?
如此痴痴想了许久,半晌功夫竟无一人进来探望她。解忧心灰意冷,知道在这军营里并无半个朋友。冷静下来之后,她估摸自己的伤还需疗养些日子,霍去病也只是说气话,未必有心赶自己走,故而决定厚着脸皮赖在军营。
解忧掀开帐子,只见绵延一片皆是山色一般的军帐。她漫无目的独自走到背靠军帐的山岗上,隔着旷远的大漠残阳,她与壮丽山河凄迷对望。
一个人缓缓走到她身后,却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解忧亦不去理会,寄人篱下,她没了计较的权力。
“翁主别介意,因杖毙宫人之事,想必将军与你生了嫌隙。”赵破奴思量再三终于开口。
“哦?”解忧转身瞟了一眼,恢复了以往的冷静,“你知道的还挺多。”
“是,是卫长公主说的。”他实在不善于说谎,眼神躲闪间已露了怯意。
风中,解忧笑得分外凄凉,“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赵破奴心底一寒,她果真是心肠歹毒,“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担上杀人的声名,值得吗?”
“卫长公主就是这样告诉你的?”解忧眼里尽是轻蔑,却笑得赵破奴心底发慌。
赵破奴道,“正是。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没什么隐情,无非下毒害我性命。”解忧道。
“毒?你是说她要杀了你?”赵破奴满眼不可置信。
“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解忧自嘲般道,“如果我解忧继续活下去,还会时常发生。”
“可她说,只是小事。”赵破奴嘟囔着,不知是想说服解忧还是自己,他心中明艳娇俏的卫长公主怎会做出这等凶残之事?
“经常发生的,当然是小事。”解忧却说得云淡风轻。
“杀人也是小事吗?”赵破奴有些激动。
“只要我还愿意忍,就是小事。只要我还能忍,什么都可以承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凡事都要较个高低,不能成为朋友,最好的相处之道是老死不相往来。”解忧说。
“那为什么这次不忍了?”赵破奴不解道。
“因为不想忍了,因为我是这世上最坏最坏的恶人,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一个坏人就该做尽坏事才不枉费了这些正义之士的口舌。”解忧转过身去。
赵破奴霍然吸一口气,叹道,“记得那一年你刻意激怒将军,那一年他还不是将军。你会主动伤人吗?”
解忧却目光锐利,言语刺耳,“我会反击,反击到叫对方只有嗷嗷痛哭束手就擒的地步。可当他们四处诉苦说委屈的时候竟然忘了是谁先动的手。其实卫长应该高兴,把我这等惹人厌恶的人视为对手,谁是谁非尽可以推给我,反正人皆以为我是恶人,你说对吗?”
赵破奴被她苍凉的目光一吓,不由得后退一步,只觉得数步之间解忧已与自己划出一道距离。
解忧却未在意他的距离感,她面朝缓缓落下的夕阳,“都挨了那么多刀,怎么这次就受不了了?你心里一定这么想。其实有些人应该知足,既然已逼我至此,就不要怪我小气。”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死寂般的沉默。赵破奴意识到,她的人生注定千疮百孔。
“翁主,你从未为自己辩解过。”他们一前一后行走着,赵破奴迟疑着在她背后开口。
解忧抬头望着天边晚霞,不恼不怒道,“若辩解有用,当初就不会冤枉我。”
赵破奴急切道,“可将军也误解你了。”
解忧头也不回,“多他一个也不多。”
赵破奴心中叹息,若你只是当年的刘征,一切会不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