皑皑白雪中,几棵银装素裹的树木被重物压断,树枝上垂着的晶亮冰条也随之破碎一地。寻眼望去,断枝的旁边横放着几块极不协调的破木板。
此时此地,不闻鸟啼,不见人迹,一片静谧。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一块木板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木板终于被掀开,公子岩摇摇晃晃的从雪地里坐了起来。
他的眼睛里,尚带着几分茫然,狐疑的偏头看了看四周。随即,脑袋传来一阵钝痛,因着这疼痛,他涣散的瞳孔终于恢复了焦距,渐渐想起早先发生的事情。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回身掀开木板,嘴里大喊着:“三娘,三娘……”
连掀开了几块木板,都不见他所找寻的人,他正感难受之时,听到不远处的雪地里传来一声痛苦的低吟。
倏忽,他露出有些疯癫的笑容,连滚带爬的循声而去,将被一层薄薄积雪覆盖住的江子萱一把抱了起来。
“三娘?三娘?”
他连唤了几声,怀里的江子萱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一张脸惨白无比,竟和僵硬的冰雪一般。而她身上那血迹,已经干涸成冰,冻得公子岩一阵心惊胆战。
看到她毫无生机的闭着眼睛,在这茫茫雪地之中他无法找到一个帮手,不知道该怎么唤醒她,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心底生出巨大的恐慌生怕怀里的人再也醒不来,伸手连番拍打着她的脸。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江三娘,你醒来,你醒来……”
“啊……”许是被他打得了,江子萱痛苦的大喊,倏忽睁开双眼。
见她睁眼,他将她抱得更紧,差点没有将她的骨头捏断,喃喃道:“三娘,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
江子萱蹙眉,她现下浑身冰凉,十分渴望温暖,被他这么抱着倒也没异议,却也没有对他的激动做出回应。
好半响,她右手的小手臂被他碰触到,传来一阵剧痛,方才气若游丝的说道:“公子岩……你、你难道不知道,不能任意搂抱摔伤的人吗?”
公子岩一愣,呆呆的看着她,力道倒是轻了几分。
大难不死,现下又是冰天雪地的荒山涧中,江子萱对他少了几分顾虑,见他还是不动,不耐道:“当真是……是四体不勤,五、五谷不分的皇家人。连三岁小孩都知,伤了骨头的人不能任意移动……还是,还是你是故意的?”
她这一说,公子岩再次愣住,却也没有露出不愉快,视线在她身上扫视,眼睛放在她的手臂上再也挪不开。此时,她的小臂上面的一段衣袖高高隆起,手臂的骨头显然已经翘了起来,而她右手正无力的搭在一旁,手指头一点也不能动。
他立时感到心慌,她平生最爱书画,若是右手废了,不能提笔,她该如何是好?
显然,江子萱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脸上露出凄然的笑容,却没有失声痛哭,只是小声道:“我后背里插了一块木块,疼得很,你先为我拔下来吧。至于手,大概是手臂断了,你先找两根树枝给我绑起来,回去再说吧。”
平时里高傲狂妄的公子岩,此时如同无措的孩子,连声应着,无措得紧,又想将她放下去寻找绑手的棍棒,又想将她扶起来为她将她后背中插着的木块拔出……
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他竟然急出了汗水。
江子萱闭了闭眼睛,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太疼而难以忍受,还是对他的无用而恼怒,终于出声道:“你不用慌张,现下太冷,我后背流血的地方早已经止住,暂时没有危险,不拔木块也无所谓。你去找两根结实而笔直的树枝来,为我把手臂绑起来吧。”
公子岩这才镇定下来,连连应声,将她扶坐起来,见她能勉强支撑住,连忙去找寻笔直的树枝。
公子岩一离开,江子萱的眼睛便变得黯然,无神的看着她的手臂。
她生来好强,且对公子岩有下意识的抵触情绪,自然不愿意在他面前示弱。此时,公子岩不在了,她方才有勇气看向自己的右臂,她虽然不是医者,对自己的身体却是十分清楚。她的右手,好似已经不是她的,没有半分的知觉……
顿时,她眼里,充满了痛苦之色。从五岁开始到现在,十年来,她一直依赖这只手。在她看来,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欢喜、所有美好的经历,都与这只手有关!
她可以口不能言,可以身患顽疾,可以脚不能行,但是,她不能失去右手!
失去了右手,便失去了她活下去的能力,失去了一身的本事,也失去了生存的信心!
那样,她江子萱,便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废人,还有什么面目活下去?
想着这些,她的心变得沉重不堪,只恨不能大声吼叫,发泄出心里的郁结。
公子岩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她强忍泪水、目光哀戚的模样。
他的心,不由狠狠疼了一下,一贯冷酷的他,忽然希望被伤到的那个人是他,而不是她。
他又想起了落崖之前的情景,若不是她将他拉开,以身体挡住了那断裂而尖锐的木板,此时受重伤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还有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等待厄运来临时的感觉。他从未想过,原来在这世上,还是能找到那么一个人,在生死之际,与他紧紧相拥。哪怕是死,他也不用再孤孤单单。
他看着她,眼中充满了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的痛苦和怜惜,好一会,方才想起她正坐在雪里,再这样下去,即便不被冻死也要大病一场。
他假意咳嗽了一声,借以提醒她他的到来,然后故作轻松的上前,道:“三娘,你看我找的这树枝,可笔直?”
江子萱听到声响,忙侧了侧头,掩盖住自己的脆弱,再抬首看向他时,眼中平静无波。
“嗯,这树枝极好!还要劳烦公子,为我将手臂绑起来。”
公子岩应了一声,果断的掀开自己的大氅,露出棉质的里衣,捏住衣角狠狠一撕,嘶的一声,扯下了一长条白色的棉布。
他从容蹲在她身边,不似刚才那般的无能,以大腿做支撑,将她的右手和树枝并排放在上面,小心为她缠裹起来。
期间,他抿唇不语,脸色有些铁青,而她也咬牙不说话,惨白着一张脸。
待他终于将她的手臂固定住,一言不发便将她打横抱起,开始往前走。
江子萱惊呼一声,从他怀里抬首看他,只看到他刚毅的下巴和不能忽视的喉结,这才意识到,其实他也是一个丈夫,和石尉寒一样强壮的丈夫。
她叹了一口气,也不挣扎,小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带你回去!”
江子萱再次无力的叹了一口气,又道:“京城在北面,你却是带着我往南面走……”
他身体一僵,不得不承认,他即便再是自命不凡,也和皇家其他的男子般,都是养尊处优,不事生产,不懂常识的人。
江子萱说完,害怕他恼羞成怒将她扔下,遂勉强笑了两声,道:“其实往南,也是可以到京城的,只是远些而已!”
她话毕,就开始后悔,这话无异于嘲笑他,恐怕更会让他恼羞成怒。
公子岩却是难得一见的好脾气,直接转身朝着北面走去,道:“南辕北辙的行为,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话到此,他一顿,又道:“幸亏这马车果断摔了下来,不然依照现下的大雪,恐怕我们都得被困在山腰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江子萱心知他是为了缓解气氛,便点了点头,可到底手臂的伤势横在她的心里,她实在难以笑出来,只勉强扯了扯嘴角。
走了大约百来步,公子岩便渐感吃力。地上厚厚的积雪沾在了他的脚上,让他犹如深陷泥沼之中,提脚抬腿极为费力。而他的怀里,还抱着江子萱,使得他双手无法掌握平衡,更是雪上加霜。
北风如同肆掠的狂魔,呼啸着迎面扑打而来,恨不得将他们二人掀翻。
在公子岩踉跄几下之后,江子萱又叹了一口气,要求道:“公子不如将我放下吧,我受伤的地方是手臂和后背,于行走无碍……”
公子岩固执的摇头,一句话不说,只是用力将她搂紧,艰难的往前面走去。
又行了三百来步,风势丝毫不减,公子岩的鞋和裤腿已经湿湿嗒嗒的,沉重似有千斤。
江子萱放弃坚持自己行走的想法,小声说道:“不如,你将我背着走吧,抱着不如背着好用力。”
公子岩沉吟片刻之后,对她点了点头,将她小心放在地上,背对着她蹲下 身子。
看着他的肩膀,江子萱愣了愣,没有想到他会同意这个提议,却也不容她多想,软软趴在了他的后背上面。
这下,公子岩走路果然省力许多,既不用担心碰到她后背的伤口,又不用防着北风吹迷了她的眼睛,步子快了许多。
江子萱趴在他的背上,出神的看着他不算厚实的肩膀……
好一会,听到他大声问道:“三娘,你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脱口答道:“我想起了我的老师。”
“什么?”
现下风大,他听不清楚她的话,遂也跟着他大声喊道:“我在想我的老师!”
“丘公?”
“嗯!”她先是点了点头,后想起他看不见,这才应了一声,解释道:“记得十岁那里,老师带我到南方游历,途径一条无桥的大河,刚好遇上河水上涨,老师便如同你这般,将我背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算大,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有几分飘渺,公子岩倒也听了个清楚。
一时间,他也有所感悟。
寂寞两个字,在他们心里蔓延开来,她幼年丧母、离家,因为口吃的毛病处处被人嘲笑。而他,有一个出身卑微的母亲,他却要喊别的女人做母亲,待到他明白母亲的含义时,生母早已经不在世。又因此,他从小也被兄弟姐妹们排挤嘲笑。
这经历,是何其的相似?
在风雪中,他红了眼眶,低声道:“三娘,不如以后,就让我们给对方做个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