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马车就要到达石家,江子萱暂时忘记方才那个寒门子弟和他劝谏之言带给她的不安,重新陷入新的苦恼中,若是一会到石家,遇上长笙公主,她该如何应对?
还有石尉寒,昨日她惹恼了他,今日若是他怀恨在心,拒绝到江家赴宴,她该如何是好?单是她一人来也就罢了,偏生她的兄长为了监督她,将巧儿叫来陪她,到时候只怕丢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脸。
越想,江子萱越是惴惴难安,她甚至于害怕见到石夫人,那个对她一贯慈祥、与她母亲素有交往的老人。长笙说石夫人对她也是极好的,那对自己呢,可会有变化?
一路胡思乱想,江子萱多么希望,路更长一些,最好永远走不到石家。
但,路就是那么长,无论她怎么想,马车终究还是在石家的门前停下。
江子萱坐在马车里迟迟不动,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借口离开。
此时,巧儿探身出去,将马车帘子掀开,江子萱望向外面,正好见到一身细纹铠甲的谢季才从石府里走出来。
当即,她站了起来,脑袋咚的一声撞在马车顶上,撞得她眼泪汪汪。可她却顾不得那么多,几下窜出马车,生怕谢季才从她面前消失,大喊道:“将、将军!”
谢季才闻声看来,见到是她,微笑以待。
她疾步走上前,巧儿本欲跟着她,但见对方是谢家人,想来她与对方必有私话要谈,遂留在马车旁边等待。
“将、将军,你、你总算是回、回来了,可、可让我好找。”
谢季才一愣,不由纳闷,她是江家的三小姐,找他做什么?却也没有多问,只当她是口误,颔首答道:“近来战事频繁,我奉命在京外领兵驱逐暴民,前些时日才回到京中。你……这是要去找将军?”
江子萱摇头,面露哀伤,哽咽说道:“将、将军……可知道,春……春红……她死了,为救我而、而死。”
谢季才叹一口气,感叹道:“此事我已经听说。春红是个忠勇之人,虽是女子,也着实令人佩服!
听到他如此评价春红,江子萱顿生同感,泪意涌上心头,红了眼睛,道:“她……她与将军一般,皆是、是忠勇之人。”
这话听得谢季才莫名其妙,谦虚答:“哪里,哪里……”
江子萱垂了首,喃喃说:“我、我理当厚、厚葬她,亲、亲自送她……一程才是,但……我当时被、被关在江家,只能……请兄长料理她、她的后事。”
“你莫难过,若是春红泉下有知,知道你这份心意,她定然会谅解你的。”
“将军可、可曾去拜祭过……她?”话毕,江子萱觉得不妥,毕竟春红只是一个奴婢而已,谢季才出身世家,即便她是为了完成他的托付救她而死,但是,对他来说,全无去祭拜一个奴婢的道理。
生怕谢季才会拒绝,江子萱连忙又补充道:“让将军去、去祭拜春红,虽、虽说于理不、不合,但,情有可愿。春红临终前曾、曾嘱咐我,对、对将军说,她、她幸不辱命。想来,她、她是极敬、敬重将军的,才会、会在临死……之时,念、念念不忘将、将军嘱咐。若、若是将军能、能够去探望她,她该、该是欢喜非常。”
听着她说完这番话,谢季才已经是一头雾水,问:“春红怎么会在临终前提及我,还说这样的话,全无道理呀……”
“怎、怎么不会?她明明说、说让我转告将军,短短……一句话,难、难道我还能听、听错不成?”
思忖片刻,谢季才露出了然神色,道:“怕是你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所说的将军该是石将军才对,并不是我。”
“什么?”
见江子萱一副疑惑的模样,谢季才呵呵笑了起来,道:“江姑娘,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有猜出,当初是石将军命我去宽慰你,也是石将军命我将你领到驿站中的吧?”
“难道……不是谢安然吗?”
听江子萱惊讶得连口吃的毛病都暂时忘了,谢季才更显诧异,看了她许久,认真说道:“怎么会是三郎?当初我是先在路上找到你,后在驿站遇到三郎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再说,三郎与我并不算是亲厚,我也万不会为了他去安排这许多事情。”
谢季才说到此,见江子萱瞠目结舌的样子,不由感到好笑,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初,让你与军中兄弟一起回京,连带着让春红去侍候你,这些,都是石将军的安排!”
“都、都是他?”
“你竟然不知道?”谢季才叹口气,又道:“难怪当初在路上,石将军为了救你身受重伤,你却对他不闻不问,当时我只当你是因为与三郎有婚约在身,须得避嫌,所以不能和将军走得太近。原来,你是根本不知道将军对你的照拂呀!”
“他、他为了救我而重伤?”江子萱心乱如麻,单是知道当初照拂她是石尉寒的安排,就已经够让她措手不及。可是谢季才还告诉她,石尉寒当初在路上为了救她而身负重伤,一时间,让她实难接受。
真相的冲击太大,大得她甚至忘记了去伤心谢安然对她欺骗。
谢季才看出了她的心思,连连摇头,道:“原来连这件事将军也没有告诉你,如此看来,他确实十分护你。”
“你、你说他为我负伤,是、是什么时、时候的事情?”
“你与将军在林中遇到野猪群时,是他全力护你。”
“他、他不是……自行逃、逃走了吗?”
“江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莫说是你,便是在战场上的兄弟,将军也从未有过弃大家于不顾的时候!”
谢季才的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责备,这令江子萱很是尴尬,她面红耳赤的站在原地,加之良心的谴责,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站立才是。
她如此无措,谢季才也感到自己太过苛责,放柔声音道:“也难怪你不知道,你虽然与丘公在外游历多年,可到底没有经过这般艰险的事情,更不知道野猪群的凶险。野猪看着不如老虎凶猛,可一旦发怒,就誓死追击猎物,可以将深根大树生生撞断。若是将军不将它们引开,你又如何能够安全呆在树上?”
闻言,江子萱又想到了当日在树林中遇险的情景,那时她吓破了胆,只知道哀怨他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根本没有留意到他为了救她身处险境。难怪后来,他卧床养伤,就是在赶路的时候,也是安睡在马车里。
她一直唾骂他是小人,是纨绔,却从来不曾想到过,真正的小人是她江子萱!她不仅不知道感恩图报,还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屡次三番以言辞冒犯他!
她猛然想起他坐在马车里,大手按在腹部上与她告别,说他将要出征的神情。那时候,他该是大伤未愈,却要带伤出征吧?
她心口一阵绞痛,眼泪忍不住如玉珠般颗颗滚落下来。
谢季才对女子一贯温柔,她这一哭,他顿感罪孽深重,忙劝慰道:“江姑娘你不必如此,将军是堂堂大丈夫,自然不会计较这许多。这些事情,也只有我们这些下属记得,依照将军平素里的磊落作风,只怕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即便他记得,也不会与你秋后算账,你、你莫要哭了。”
劝了半天,江子萱还在流眼泪,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这在谢季才看来,却比嚎啕大哭更令人感到伤心。
他不由无策,斜睨周围,发现路人和石府门口的下人都对着他指指点点,遂压低声音说道:“江姑娘,你别哭了,周围的人都在看着你我呢。”
江子萱止住哭泣,脸颊上面还挂着泪珠,抬首四顾,对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她的一张脸顿时变成熟透的苹果,红得差点没有滴出血来。
谢季才见状,哈哈哈笑了起来,道:“江姑娘是来找石将军的吧?快进去吧,再晚些,只怕见不到石将军的面。”
闻言,江子萱诧异。
“江姑娘许是不知道,北方战事起,胡人压境、暴民作乱,北方城池连连失守,胡人眼看就要打到京城来。将军身为领军将军,自然要在危难之际肩负重任,我这就要去点兵,将军想来也要启程了。”
随着谢季才话落,石尉寒穿着一身金丝软甲,脚踩高靴走了出来。见到江子萱,他一愣,再看她面上清晰的泪痕,他的双眉蹙了起来,面带责备的扫了她身旁的谢季才一眼,转而问她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江子萱慌乱不已,直接伸手擦拭脸上的泪珠,擦得手指湿乎乎的,讪讪一笑,接着道:“……没、没什么。”
谢季才那双黑亮眼珠滴溜溜的在江子萱和石尉寒身上转过,而后对石尉寒抱拳说道:“将军,末将先行告辞!”
说完,还刻意给了江子萱一意味深长的眼神,弄得江子萱十分不自在,这才哈哈笑着离开。
石尉寒将视线从谢季才身上收回,看向江子萱,眉毛蹙得更紧,道:“你到此来,是找我?”
江子萱颔首,正要回答,在马车旁边等候多时的巧儿走了上来,对石尉寒笑着说道:“大郎不知,昨日我家三娘得了太后赐字,实乃我江家的荣幸,今日老爷要大宴宾朋。三娘尤为敬重大郎,所以亲自前来邀请大郎。”
石尉寒看了看巧儿,又看向江子萱,后者在他询问的目光下,纵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成轻轻一颔首。
石尉寒收回了目光,看向边际,眼神悠远,似喃喃自语般说:“现下大兵压境,民不聊生,路边百姓多是食不果腹,唯有你江家财大气粗,在此危难之时奢华设宴。想来就是路边燃的红烛,也够平常百姓家用上许多年了。”
巧儿万想不到石尉寒会如此不给江家面子,大义凛然的说出这番话,脸上笑容顿时僵住,悻悻然看着石尉寒,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子萱也有些尴尬,心里隐隐知道,他这怒气,虽是针对江家的奢华之举,却也是针对她。
石尉寒说完话,久等不见她言语,看了看天色,道:“你可还有事?若是无事,我需走了,还有几万将领等着我发兵出京。”
说完,他举步欲走。
江子萱一急,大步上前挡住了路,因为慌张,还顺带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可是,真等他停下脚步看她时,她又讪讪不知道该说什么。
石尉寒凝视她许久,而后长叹一声,道:“你昨日所说的话,我后来仔细想过,确实有些道理。你若是实在不愿意,我这便让父母安排退婚的事情。”
江子萱一震,不由放开了他的衣袖,抬首看他,明明他就在眼前,可是他的眼眸实在是太深,深得她根本分不出他的喜怒。
“你不必担心,此事我会让父母妥善安排。你毕竟得了太后的赐字,虽说现下皇家无威严,但是太后毕竟是圣人之后,她的话,天下名士皆信。我和你退婚,就凭太后的这六字评价,江家该不会太过责怪你。”
江子萱的心酸酸涩涩,泪意再次涌了上来。她隐隐知道,有些不知名的东西,正在从她身边一点一点的消逝。
她无措极了,想要伸手去抓住,然后紧紧握住拳头,再也不让它丢失。却也知道,光是伸手抓,是抓不住这样东西的。
石尉寒的亲卫已经将马匹准备好,牵了过来,石尉寒看着她,张嘴,又闭上。
半响,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准备上马。
眼见着他要离去,江子萱的手,比她的思绪还要快,在她没有想明白要做什么之前,她已经伸手再次抓住了他。
只是这次,她不是抓他的衣袖,而是直接抓住他的手腕。
石尉寒十分诧异,看了看她白皙的手,再转而看她,道:“你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对上他深邃眼眸,她心跳不已,支支吾吾道:“我……我不、不退婚了。”
“你……”石尉寒的眼中先是露出喜悦,略微一想,又蹙起眉头,了然问道:“可是方才季才与你说了什么?”
江子萱颔首,在他的注视下,徐徐说道:“以前……是我以、以小人之心……去、去猜度你,如今,我方、方知自己大、大错。你处处照、照拂我,还、还以性、性命保我周、周全。是、是我恩、恩将仇报,说话重、重伤于你。”
她垂着眼睑说,自然没有发现,石尉寒的眼睛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变得冰冷。
当她说完,再抬首望他时,他已经面沉如水,眸寒如冰,面上似笑非笑。
她心下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他,让他以这般的态度对她,真正无情的态度。
她虽有心认错,可惜无从反省。
他一双眼睛在她的脸上来回穿梭,而后讥讽问道:“难道在三娘心里,我石尉寒就如此可怜,需要挟恩义之名求娶夫人?”
“我、我不、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石尉寒冷笑出声,又道:“那我来问你,你昨日还口口声声说要退婚,现下却突然改变主意了,这是为何?”
问完,石尉寒也不等她回答,便一字一句又接着道:“可是因为,方才听了谢季才的一番话,知道我对你的诸多帮助,你有心偿还我的恩情?”
江子萱愣住,她想要承认,却隐隐觉得事情不全是如此。想要否认,可她如此大的转变,确实是因为听了谢季才的那番话。
一时间,她的脖颈僵住,竟然是进退维谷,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石尉寒的神色更加冷,看她的眼神,甚至带上了嘲讽和厌恶,冷冷一把抽出被她抓住的手腕,道:“江三小姐还是快些回府吧,我石某人再不济,也不需要一个妇人补偿什么。”
这一次,他去意坚决,如一阵风般疾步纵上高头大马,马儿长嘶,电掣而去。
江子萱愣愣站在原地,这是第三次见到他远去的背影,却是第一次,因为看到他远去的背影而感到了疼痛。
她下意识的伸手捂住了她的胸口,里面一阵绞痛,好像被人从中剐走了一块肉,疼得她差点忘记呼吸。
一旁的巧儿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见她神情悲恸、目光涣散的盯着石尉寒远去的身影,直当她是因为石尉寒要退婚,所以心里难受。
巧儿叹了口气,上前搀扶她,虽说是江家的嫡女,可是一连几次退婚,对她的名声终是不好的。
思及此,巧儿柔声安慰道:“三娘莫要太过担心,石家大郎是出了名的口舌似剑,他兴许只是随便说说,当不得真的。毕竟当初,他纡尊降贵到家里求娶你,怎么可能说舍弃就舍弃呢?”
江子萱摇了摇头,喃喃道:“方才,他说的……不是意气之言。”不是意气之言,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是行事稳当的大丈夫,怎么会冲动胡言?
巧儿一下没有话说了,半响才恨恨说道:“三娘不必担心,此事说不定还有转机。即便你们没有了姻缘,也不一定会丢脸面。他不是即将上战场吗,说不定,他此去便回不来了……”
“住嘴!”
巧儿闭了嘴,对她露出不满的神色。
江子萱叹气,她知道,巧儿这般说是为了安慰她,现下世风开放,改嫁的妇人多如牛毛,若是石尉寒死了,她身为江家嫡女自然可以再找夫婿。但是,她若是被人退婚,这对于注重脸面的世家来说,是极大的打击。
可是,打心里,她期望等着他平平安安来退婚,也不要给她一个望门寡改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