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江子萱颔首,江邵乐长松一口气,他欣慰的伸手拍了拍江子萱的脑袋,对石尉寒说道:“尉寒,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还望你善待三娘。”
“当然。”石尉寒虽只说了两个字,可是他语气中的欢快,任谁也无法忽略。
江子萱依旧垂着脑袋,嘴角苦意加深,默默听着石尉寒和江邵乐寒暄。
期间,他们两人,似乎都在看着她,尤其是石尉寒。
过了好一会,她侧头看去。他一双星眸十分平静,闪烁着黑亮的光芒,看似淡淡的,其实通透非常。
这让江子萱有种被他看穿心思的错觉,恨不得躲到里间去,躲避他那双有魔力的眼眸。好在,他及时收回了视线,又与江邵乐开始寒暄。
听着他们的谈话,她平静下来,渐渐无聊得几欲打盹……
因为石尉寒所说的话语,她忽然摒神聆听,生怕错过其中有用的消息。
“兄长十七可有空闲?”
“有空闲,尉寒有何安排?”
“我原本约了左卫将军比骑射,真是不巧,太后那天要到京城郊外的普化寺上香礼佛,又下了懿旨命他伴驾,我们的骑射比试只能取消。既然你有空,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约上陈继飞他们几个,我们一起游湖去,你看如何?”
“好。”
后来,他们再说什么,江子萱已经全然听不到,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太后十七要到普化寺上香的事情里。
江邵乐说,太后对她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注重礼教和品格的太后定然不会愿意见她。可是,她若早早在那里等候,太后在不知道她是何人的情况下先见到了她,是不是就能心平气和的听她说完?
还有春红,死得那般不明不白!
可惜,她现下被关在阁楼中,竟然无法让春红入土为安。她若是能令太后相信她所说的话,是不是能够为春红博得一个仁义的名声,让她能够含笑九泉?
……
当世高门子弟个性多张扬,生性不羁、藐视礼法者比比皆是,但如同石家大郎这般的,倒真是少之又少。未及弱冠之时,不等长辈赐字,便言及要改字为孔明。明明家中早有安排,请大贤推举他入朝为官,可他倒好,自作主张做了武将。
如今更是离谱,平素里眼高于顶的他竟突然看上因为失贞而沦为笑柄的江家三娘。甚至于,不管吹胡子瞪眼、闹到他家中去的族中老人。更不管哭泣不止的石老夫人,毅然带着定礼,到江家求亲。一时间,沦为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娘,石家大郎真是疼爱你,听前院的家丁说,他今早出门时,石家族中老人们聚在他家的大厅前,族长更是跑到石柱旁边,说是他要敢再迈出一步,便血溅当场。可他却看都不看一眼,不紧不慢的清点礼单,而后亲自带着众人前来……”
江子萱静静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巧儿口沫横飞的样子,不由陷入了困惑之中。
石尉寒究竟怎么了,为何如此看重这场婚事?
自她答应嫁他之后,便知道,不日他会遣人到她家中正式下聘求亲,只是想不到,他会亲自来,更想不到,石家的人会竭力反对。
原以为,他如此积极,是为了促成石江两家的联姻。可是石家老人们都是反对的,想来江家对于石家来说并不是最好的姻亲选择。
他必然是怜悯她的,所以才会安慰她,才会在谢安然面前挺身而出。只是,怜悯实在是微薄的感情,根本不可能让骄傲的他屈尊下顾。
难道,真如同江邵乐说的那样?
她想起了那夜石尉寒走后,江邵乐对她讲的话。他说,石尉寒是真心待她,说石尉寒是人中龙凤,说即便是皇家公主也仰慕于石家大郎,她能得他青睐该惜福才是。
是的,她该惜福,因为石尉寒,她终于可以走出这个宛如牢房的屋子,因为石尉寒,没有人再敢当面嘲笑她,也因为石尉寒,她的父亲又重新疼爱她。
“好了,三娘,你看看,我梳的这个发式你可喜欢?”
巧儿的话,将江子萱从思绪中唤回来,她忙回神,定睛看着镜中的自己,虽然倒影模糊,高高的灵蛇髻倒也清晰可见,一张稚嫩的脸因为细细涂抹了胭脂水粉而平添几分妩媚。
她在巧儿期待的注视下轻轻颔首,道:“甚……好,谢、谢谢嫂嫂。”
巧儿羞红了脸,嘴上却不敢应她的话,连连摆手说:“三娘莫要这么唤我,若是被人听见传到少夫人耳里,怕是会生出事端。”
闻言,江子萱叹口气,巧儿侍奉江邵乐多年,做他的侍妾也有两年多,看着似乎乐在其中,可江子萱却觉得她活得十分谨慎胆小,谨慎得已经近乎胆战心惊的地步。就连她唤她一声嫂嫂,她也不敢答应,只因为这尊卑和妻妾之别。
由此,江子萱又想到了自己,以后,自己是不是也要过着这般的生活?要么费尽心思的压制石尉寒的妾侍,要么被她们排挤。
见江子萱神情怅然,巧儿笑了起来,催促道:“三娘,你还是快些去前厅吧,莫要让石家的大郎等急了。”
江子萱起身,恍恍惚惚的跟着巧儿走到厅里,待站到厅中,方才回神,一抬首,刚好看见坐在江闵旁边的石尉寒,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感觉得到厅中江家姐妹们对她羡慕的打量,也看得到江闵和其他江家丈夫欣慰的笑容,就如兄长所说那般,她该惜福了,可是她还是会为自己心疼,因为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因为没有人想到她所受到的伤害,他们全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她该惜福。
即便是她自己,也开始怀疑,当初若是不跟随丘聃离家,是不是就会和江家其他的女儿一般,安安分分的接受父兄的安排,平平静静的嫁为人妻,不会有那么累人累己的倔强和渴望?
她怔怔的站在厅中,看见石尉寒站了起来,面带笑意走向她。
待他走近了,她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双手中正捧着一对金光灿灿的缠臂金,金丝烁烁盘旋成环,圈圈绕绕不见关联,细细数来十二个环,显得甚为庄重和华贵。
他在她面前站定,朗声道:“三娘,你可还记得?当日离京之前,我言及要以陛下赏赐为聘,今得陛下赏赐黄金,遂连夜命人打制了缠臂金,趁着你我定亲的大好日子,我将它送给你,你可喜欢?”
江子萱怔住,呆呆看向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此时,众人开始议论纷纷,有称赞的,也有鄙夷的。
称赞之声虽是主流,却实在不能盖过那一下一下的冷嘲热讽。
身处其中,江子萱能够清晰感觉到,江家几个小姐看向她的神色十分奇怪,三三两两在一起低头私语,好似在说有关她的事情。
江子萱是个敏感的人,只消片刻,便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
本来她坦坦荡荡做人,清清白白行事,可偏偏石尉寒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他离京之前的承诺。即便她问心无愧,却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只因为,在他离京之前,她尚与谢安然有婚约在身。
即便现下她与谢安然无半点瓜葛,可人们会怎么想她?
人们会想,她江家三娘原来真是个朝秦暮楚、不重名节的女子,在她与谢安然尚有婚约之时,便已经和石尉寒私相授受,许下海誓山盟。她会有此遭遇,实在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想到这一点,她只觉得石尉寒手里的缠臂金尤为刺眼,恨不得将它们悉数丢出大厅去。
石尉寒看着她,当看到她厌恶的眼神,他的笑容不由凝结,却又很快恢复,有意压低声音问道:“你可是……不喜欢?”
她没有说话,喜欢与不喜欢,对于她来说并无区别,因为她现下根本没有选择。没有选择,便无所谓好恶了。
“本来,我想做些别的东西,可是问了四叔家的七娘,她说有首婉约的诗很受女子追捧,妻中有一句是‘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你师从丘公,自然能够领略此诗的真谛。所以……送对缠臂金作为定礼,最是妥当不过。”
江子萱看着石尉寒,若说他是故意坏她名声,其实对他并无好处,而且他已经用行动挺身护她,实在没有理由如此做。若说他不是故意的,又实在是很牵强,先是当众说出令人误会的话语,后又说出‘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的诗句讽刺她。
难道他不知道,这首诗,其实是说女子真心爱慕男子,一心相托,最后被无情抛弃的?难道他不知道,在众人看来,她是被谢安然抛弃的女子,与这首诗的描述故事大同小异?
他不是素有才名,不是通古博今吗?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诗词,根本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说出?
实在是怨不得江子萱不能多想,当今名士和文人多喜咬文嚼字、以史讽人、借诗文嘲弄他人之事。石尉寒,本来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难免会有这样的心思。
端坐在上位的江闵,似乎已经发现了她和石尉寒之间诡异的气氛,出声道:“尉寒,你看我这女儿,见到你送的缠臂金,欢喜得竟然有些呆傻之气了。”
江子萱回神,连忙伸手去接石尉寒手里的缠臂金。
石尉寒微微躲避一下,迎上她诧异的目光,轻轻说道:“三娘,你要好好保管好这对缠臂金,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将它们戴在你的臂膀上。”
他说这话时,表情十分温柔,可眼眸却炽烈得有些吓人,好像其中有两簇熊熊火焰在跳跃一般,跳得江子萱心慌意乱。
她一把将他手里的缠臂金夺去,然后再也不敢看他。
他似乎很得意,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走向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