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萱伤心过度,加上一夜未睡又受了些风寒,方才会晕倒,在石府稍事休息后便很快醒来。外间石夫人与石启复却不知道她已经清醒,两人十分担忧的议论着她与石尉寒的事情。
“大郎从来好强,也不像其他世家子弟般玩乐成性,老夫一直以他为骄傲,也无需为他操心。可是如今这事……哎……”
“老爷,要我说,其实此事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原先是我想不开,做了错事。可现下,既然寒儿喜欢萱儿,便由着他们去吧!”
“由着他们去吧?你以为,江三娘会不追究她兄长的死?再说了,就算她不计较,那江家呢?江家苦心积虑投靠东宫,如今落得个鸡飞蛋打的局面,他们会善罢甘休?就算他们肯,我们石家的人也未必肯呀!”
“这……三娘一向深明大义,说不定她愿意从中调和也未可知呀!”
“石江两家,本是世交,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算了,老爷,你我在这里瞎想也是无济于事,寒儿就要从宫里回来了,等他与萱儿好好谈谈,相信应该能解决的。”
江子萱侧卧在床上,嘴角微微勾起,露出自嘲的笑容。石夫人说她深明大义,说她不会计较,可是石夫人不知道,死的那个是她的兄长,她可以谅解石尉寒的做法,却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的与他在一起。
就是此刻,听到他要回来,她也没有了平时甜蜜的心情,只剩下浓浓的恐慌和巨大的逃跑意念。
她不想责怪他,不想让他难受,可她又做不到一笑泯恩仇,更忘不了兄长双眼紧闭,毫无血色躺在床上的情景。
她假装熟睡,直到外面没有动静,待确定石启复夫妇已经离开,她方才爬起来,不管不顾往外面跑。她不是没有想过留下来,然后光明正大的质问石尉寒,再理直气壮的将江邵乐带回江家,可她实在是懦弱,害怕见到石尉寒后自己会心软,害怕自己做出对不起兄长的决定,唯有远远逃开,逃离他便不会再想与他在一起。
她走的是侧门,此时石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中,没有谁注意到她,更没有人去阻拦她。
待她站到大街上,面对喜气洋洋的路人,她顿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站在街头想了好久,她还是决定回到六疾馆,那是丘聃生前的心血,是她现下唯一的去处。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再回一趟江家,起码要了解事情的始末,起码要通知江家人前来将兄长接回去。
她没有搭乘马车,甚至因为出来得匆忙,将狐裘忘在了石家,只能哆嗦着身体,艰难的走了很久。
到江家时,已经过了午时,江家上上下下沉浸在肃然之中,许是因为早上接到江邵乐去了的消息,此时江家虽然没有挂起白绫,门口却是一片冷清,并不像其他大户人家般张灯结彩,也听不到一丝爆竹声响。
江子萱举步上前,却被看门的小厮拦住。
她蹙眉,虽说她是主动离家,可江闵是个爱面子的人,从未将此事大肆宣扬,遂她以为想要进到这道门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万万想不到一个看门的小厮也能够为难她。
接收到她冰冷的目光,看门小厮咽了咽口水,支支吾吾说道:“三、三小姐,方才老爷回来了,特、特意嘱咐说……”
老爷回来了?江子萱想到在石家听到的消息,按照石启复夫妇的话,江家人早已经是公子岩的心腹,她原本是不愿意相信的。
在她看来,江闵可能会不顾念骨肉亲情,江家可能会受利益驱使,可是她的兄长,断然不会欺骗她,利用她!
可是如今,江闵居然能够回到江家,她甚至没有听说过江家勾结胡人的传闻,她纵使痴傻无知,也能够将其中的关系想个清楚。
她愣了愣神,心痛如刀绞,在前一刻,她还以为自己是单方面的原谅石尉寒,自己逃跑的行为也是帮助他摆脱浓浓的愧疚。但是,如果这一切真的是个阴谋,是江家投靠了公子岩后设下的局,目的是为了引石家上钩,她有什么面目谈谅解,又有什么面目再面对石尉寒?还有她的兄长,做了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会被人骂一句死有余辜?
眼见着她脸色惨白,浓密如蒲扇的睫毛微微颤抖,上面似乎凝结了泪珠子,那守门的小厮终是有些不忍心,小声说道:“三小姐,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她回神,看向小厮,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一定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如果真是江家欠了石尉寒的,如果真是公子岩设下的圈套,那么她会为死去的,还有活着的人讨一个公道,也会还石尉寒这一份情!
如果不是……想到这里,她的双拳紧握,如果她的兄长真是死得无辜,她、她不会再逃避!
打定主意,她面上反倒平静起来,看向小厮,道:“老爷说了什么?”
小厮不料她还会追问,又开始支支吾吾,颇为为难的答:“老爷说、说,大少爷是被石家大郎害死的,三小姐既然愿意做石家的人,从此后便与江家没有关系,也不配进到江家的大门里!”
江子萱如被人当头棒喝,心里生出一阵浓浓的嘲讽意味,但许是她早已经预料到江闵的残酷,反而不觉得痛,只是有些好笑而已。
她笑,眼睛横过小厮,道:“我进去,并非因为我是江家三小姐,只因为我是大少爷的妹妹!”
说着,她便不理睬看门的小厮,昂首挺胸走进江家大门。看门的小厮只觉得此刻的江子萱身上有种不容他人冒犯的气质,一时间只知道愣愣出神,全然忘记了江闵的交代,更忘记了不能放她进去。
江子萱料定此刻的江闵正沉浸在丧子之痛中,遂没有到江闵的院中去寻他,而是去到江邵乐最喜欢的水榭小亭。
不出所料,江闵坐在亭中,双肩颤抖,背影似乎老了不止十岁。
江子萱看到这一幕,心里也不好受,本来想说的所有质问话语,一句也无法说出来,最后只能化为轻轻的一声长叹。
“父亲……”
江闵一震,闻声回头,待看清楚是她,不由双眼圆睁,脸上青筋毕露,一副对她恨之入骨的架势,骂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滚,滚到石家去!江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女!滚!”
江子萱双拳紧握,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到掌肉之中,这就是她的父亲,残酷,自私,目光短浅,还只会责怪他人!
不服气的话语冒到她的舌尖,差一点,她就要脱口而出,但是她想到了孝义,想到了江闵刚刚失去江邵乐,心里的悲伤不亚于她。毕竟他生她养她,她权当这是代替兄长尽孝,让他骂个够,让他出出气。
江闵那端似乎没有理解江子萱的苦心,脸上汗毛也倒立起来宛如斗战的公鸡,提高声音道:“你就是我江家的克星!若不是你,我江家不会与石家反目成仇,更不会与谢家交恶,还有那东宫,也万万不会打我江家的主意!邵乐他,更不会英年早逝,你怎么还有脸面回来?为何不去死?”
江子萱浑身冰冷,江闵的指控句句如利箭,箭箭射在她的心窝上,让她连张嘴喊疼的力气也丧失了。江家所经历的一切,确实怪她!
当初,石江两家交好,却因为她是口吃的无才女,而被石尉寒拒婚,那时起,好面子的江闵便恨上了石家。后来,石家又接了太后赐婚的懿旨,这无异于再次给了江闵一耳光……
还有谢家,如果没有谢安然,如果没有她江子萱,江谢两家该是利益相连的盟友才对。
想到这里,江子萱心痛不已,江闵说得极对,若不是她,江家不会得罪那么多朋友,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痛到极致,她反而没有眼泪,在江闵愤恨的眼神注视下,她低低笑了出声,轻轻说道:“父亲如此说,可是因为自己做了亏心事?”
江闵怔住,嘴唇颤抖,睁大眼睛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来。
看他那副样子,江子萱又有些后悔,他毕竟是老人,就让他骂一顿又何妨,自己何必用如此刻薄的话语去伤他呢?毕竟,事情到底如何,她并不知道,说不定从头到尾,江家都是无辜的。而他的指控,也是事实。
她说错了话,自然决定赔礼道歉,她还没有张嘴,便听到江闵喃喃自语说:“你说得对,是我做了亏心事,是我害死了邵乐……”
说着,江闵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情绪激动的喊道:“邵乐,我儿,你回来呀!是为父不对,是为父错信了东宫,是为父害死了你……我儿,你回来呀……”
江子萱身体僵住,江闵方才说是他错信了东宫,是不是说,其实江家贩卖粮草给胡人的事情根本是个圈套?目的,只是为了引石尉寒上钩?
那么她的兄长呢?她的兄长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大家都说,是江邵乐忽然刺杀石尉寒,石尉寒情急之下出手还击,一时失手方才杀死了他。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们江家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活该,她的哥哥也是自寻死路,与人无干?
她心里越是百感交集,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冷冷对江闵说道:“我问你,前段时间兄长说江家贩卖粮草给胡人却被东宫抓住把柄的事情,是否属实?”
江闵一愣,缓缓颔首,道:“自然是真的!”
真的?江子萱自然不相信,可是有个声音告诉她,事情就到这里吧,不要再刨根问底了,不要让自己兄长的死蒙上一层更加不堪的灰雾。
但同时,又有个声音在说,不能让江邵乐受屈,难道就该让石尉寒背负这一切吗?
挣扎不过是几个数的时间,江子萱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你说是真的?那我问你,为何你现下能安然呆在江家,而不是被关在东宫的大牢里?”
“东宫败在石尉寒的手里了,他已经不是东宫,何必再到处树敌?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将我给放了!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不管我江家与东宫如何,石尉寒杀了我江家的嫡子,自然是我江家的敌人。而东宫,被石尉寒逼到这个地步,对石尉寒何尝不是恨之入骨?他放了我,让我心生感激,也是一番示好,以后可以联手对付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江闵说着,微微一顿,用冰冷的眼睛直直盯着江子萱,一字一句道:“你若是念着你兄长的好,就要为他报仇!为他报仇,你知道吗?”
江子萱被他那样子吓住,连连后退。
好半响,她方才稳住自己那慌乱的心,故作镇定的道:“你说谎!你方才还说是你错信了东宫,是你做错了事情害了哥哥!怎么现下,又说与东宫是朋友?”
“是呀,是我错信了东宫,我本以为,他能够对付石尉寒,才答应让你嫁给他,你兄长也因为你的缘故而对他忠心耿耿,哪知道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不但被石尉寒对付,反而让我儿丢了性命!”
江子萱看着江闵,想不到他所谓的错信东宫是这个意思!他一番说辞,说得天衣无缝,令她半信半疑。
江闵一直盯着她看,自然清楚她心里的想法,低低一笑,道:“你是不是还在为自己的心上人找借口?哪怕他杀了你的兄长,哪怕他处心积虑对付你的家人,你是不是也丝毫不在乎?”
“我、我没有……”
“你没有?”江闵眼中露出鄙夷的神色,声音变得尖利,提高声音又问道:“你说你没有,我倒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他杀了你的兄长?”
提到江邵乐的死,江子萱眼神不由黯然,身体绷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闵了然,道:“你看,你明知道是他杀了你的兄长,不管起因为何,他都是你的仇人,可你不思为兄长报仇,反倒处处为他找借口开脱,你觉得你配作邵乐的妹妹吗?”
“我……”江子萱被问住,一句话也无法答出来,心慌得似乎要从心口跳将出来。
江闵忽然起身,冲出小亭,冲到江子萱的面前,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咽喉处,双手收紧下了大力气,恨不得将她掐死了事,嘴上连声说道:“老夫掐死你,老夫掐死你!若不是你,你兄长何至于此,我江家何至于此?我掐死你,我掐死你……”
江子萱初时的惊骇过去,便起了反抗的心,一抬腿,狠狠撞了江闵的膝盖一下,让他身体失去平衡,瞬间放开了她。
她抓住机会,连忙后退两步,心知江闵恨她入骨,她再多呆下去也问不出所谓的真相,双眼一红,看向气喘吁吁的江闵,哽咽说道:“无论你信不信,在我心里大郎与哥哥一般重要,我一定会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哥哥真的死得冤枉,我、我不会让他含冤的!”
“你滚!”江闵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大声喊道:“你滚!你不是江家的女儿,江家的事情不要你管,你滚,滚得越远越好!从此后,不要让老夫再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