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岩走了几步,发现江子萱没有跟上,回首一看,见她满脸沉重的站在原地,好像行差踏错的罪犯,悔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他低低笑了两声,眼中闪出黠光,悠悠走回她身边,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道:“三娘在想什么,为何不动?是不是不愿意再见到你的父亲?”
江子萱回神,心里正是惊涛汹涌,却不敢有所表示,胡乱答道:“我见这里十分特别,所以忍不住驻足观看。”
“哪里特别?”
江子萱一愣,眼睛往略显斑驳的墙上瞥去,随口道:“这墙壁看着似红非红,明明是普通的石墙却有几分鸡血玉石的感觉。”
公子岩笑,附和说:“三娘好眼力,这墙壁确实发红,若不是灯光昏暗,只怕看上去会更加红。只是,绝不是什么鸡血玉,而是血。犯人的血!”
说着,他一顿,颇为自豪的指了指最暗红的那一个角落,道:“这个地方的红色最深,沾上的血也最多。我记得有一个月,总共有十多个人因为受不了严刑,挣开绳索后选择在这里撞死了!”
此话一出,江子萱浑身僵硬,时逢乱世,四处游走的她已经看过太多的生死,可当面对这幽暗的地牢,牢中沉重的死亡气息,还有公子岩那不以为然的表情时,她下意识想要逃出去,更不敢抬头去看血迹斑斑的墙角。
公子岩忽然伸手抓住了她,吓得她浑身一颤。
见状,他得意洋洋,好像调皮的孩童,眉飞色舞的说道:“三娘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以后便跟在我的身边,只要在我的身边,你绝对不会遭遇那些犯人所遭遇的事情!”
犯人?江子萱冷笑,他私设的地牢里,关押的自然是他的敌人,哪里有犯人一说?那些被逼死在这里的人,未必是坏人,却一定是不顺他意的人!
她挣了挣,想要摆脱他的手,他却不为所动。
公子岩这一刻并不计较她的态度,他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宠溺和纵容,连带着手上也很温柔的牵着她往前走,道:“我们还是快些吧,不然你的父亲该等急了!”
听到他说她的父亲,江子萱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压下心里不舒服的感觉,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
转了几个弯,经过几间牢房,看见几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后,公子岩终于带着江子萱到了关押她父亲的地方。
不得不说,比起其他人来,公子岩极为优待江闵,不仅没有对他动刑,还给了他高床软枕。江子萱的眼睛扫视牢房一周,最后定格在桌子上放着的碗碟上,里面还盛放着鲜美的肉块和浓汤,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父亲并没有进食,碗筷摆放整齐,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
面朝墙壁侧卧的江闵许是感到有人到来,漫不经心的一回头,看到是她,不由大喜,可看到她身边的公子岩时,他面上的喜悦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狐疑、愤怒和惧怕。
江子萱默默打量面前的父亲,发现他的双鬓上竟然染了些白霜,不由鼻头一酸。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过去纵使再埋怨他,这一刻也全然没有了这些情绪,徒留下心疼和酸涩。
“爹,我来看你了!”
江闵缓缓坐了起来,面色从容,轻轻咳了一声之后,答道:“不敢,不敢!老夫犹记得当初你为三万担粮食便不认老夫,扬言说从此后与我江家再无关系。既无关系,这一声爹,老夫实在是受不起!”
江子萱千想万想,绝想不到江闵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她愣愣站在原地,有羞愧、后悔和埋怨,更多的却是难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倒是一旁的公子岩,似乎有心做和事老,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难过,对江闵说道:“江公此言过了!牙齿和舌头还会打架,更何况是父女?三娘生性倔强,受了委屈难免说些赌气的话,不过她说过后并不会往心里去,恐怕早已经忘记自己的气话,江公何必与她计较?再说,知道江公出事后,她心急如焚,特意找我哀求,只为见江公一面。她如此孝顺,江公该高兴才是!作何反要埋怨她?”
他话落,江闵面色更沉,瞳孔急缩,显然不领情,冷哼一声,道:“老夫不要她看,她从哪里来自可以往哪里去,管老夫的事情做什么?”
随着江闵话落,牢房里的气氛变得凝重。好一会,公子岩忽然哈哈哈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是莫名其妙,江子萱和江闵同时盯着他看,他自顾自的笑,笑得前俯后仰,差点要笑岔气。
好一会,见他没有停止的意思,江子萱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笑什么?”
“哈哈哈哈……”闻言,公子岩看向江子萱,眼角挂着泪滴,笑意不减,答道:“我笑江公明明是个慈父,却非要做出一副冷酷无情的样子!”
江子萱愣住,狐疑的看向江闵,见他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的父亲,竟然是不想连累她,才会用刻薄的言辞针对她。
她心里百味杂陈,以前一直不理解父亲的做法,直道父亲是冷酷无情、利字当头的人,可今天他身陷囹圄,反倒展现出大丈夫气魄,不但不向她求助,还恶语相向,只为了不拖累她。
江闵嘴角微斜,露出一个讥诮的神情,道:“老夫与她早无父女情意,任凭你怎么说,老夫绝不会认她。”
公子岩呵呵笑,命人打开了门锁,径直走过去,坐到桌子旁边,幽幽说:“好了,那些烦心事我们就不提了!听说江公几日不食,想来是饿坏了吧?我见这些汤肉还算新鲜,江公还是过来吃些吧!”
江闵脸色徒然大变,脸上露出憎恨至极的神色,道:“呸!竖子小儿,竟然以人肉烹煮给老夫食用!老夫便是饿死,也不愿意担上一个食人的恶名!”
江子萱倏忽转头,望向桌子上的浓汤和大肉,不可思议的再看向公子岩,见他神色凛然,心知她的父亲没有胡说。顿时,胸腔里犹如巨浪翻滚,随即感到阵阵恶心,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呕吐的冲动压抑下去。
公子岩挥了挥手,招来了两个侍卫,道:“江公不愿意进食,颇伤身体,你们来帮帮他吧!”
闻言,江闵破口大骂。
“黄口小儿,出身卑贱,与你母亲一般都是下作的人,竟敢如此待我。终有一日,我要千倍奉还于你……”
公子岩不为所动,示意那两个侍卫继续,自己则转而看向江子萱,颇为无奈的说道:“难怪三娘会离家出走,你这个父亲说话着实刻薄,尽挑人的短处来说,将人说得直想杀了他!”
江子萱心里着急,眼看着那两个侍卫已经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父亲,她父亲虽激烈反抗,可到底上了年纪,又养尊处优多年,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被两个侍卫制服。
他的下巴被其中一人紧紧钳制住,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只能无助的张大了嘴,呜呜作响,不住的摇头。而另一个侍卫,已经腾出一只手,猫腰过来端桌上的浓汤……
江子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哪里肯让侍卫将这用人肉做的汤强灌到她父亲的嘴里去?
她快那侍卫一步,在桌上拂袖一扫,将大肉和浓汤悉数扫到了地上。
哐当一声,碗碟砸在地上,肉汤四处流散,大肉滚了一地。
公子岩斜睨向她,明明不怒不恼,却让她感到了一阵森然冷意。她下意识退了两步,而后看向他,强迫自己露出粲然笑容。
“公子,我父亲年迈,恐吃不惯这些大肉,还请公子给他备一些爽口小菜!”
“三娘难道忘记了?他在我这里不是作客,而是通敌被拘押。再说,他与我毫无关系,我作何要为他考虑?”
江子萱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他是我父亲,以后便是你的岳父,怎么能说他与你毫无关系呢?”
公子岩的眼睛看向那只放在他手背上的柔荑,眼中顿时充满璀璨光亮,欢喜问道:“这么说来,三娘是答应我的要求了?”
江子萱闭了闭眼睛,事到如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她的父亲,纵使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可在这关键时刻,他始终还是惦记着她的。而她,身为人女,若不顾他的生死,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她心里乱糟糟的,脑海中不断出现石尉寒深情款款的模样,愧疚和不舍之情越来越浓……她有些动摇,真要为了承担父亲犯的错误,而舍弃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幸福吗?
她苦苦挣扎许久,公子岩的耐心告罄,冷声说道:“传令下去,让厨房再烹制一锅人肉汤来!”
公子岩冷酷的命令将她的神智唤起,她无奈的笑笑,再睁眼时,眼里是死灰一片,面上却露出温柔笑容,道:“公子何必动怒?我答应公子的要求就是!还请公子看在我的面上,好生照顾家父!”
她话落,公子岩并没有欢喜,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好一会,他方才起身,爱怜的将她拥到怀里,将她的脑袋按在他的胸膛上面,喃喃说道:“三娘,你现下一定很恨我!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上,唯有我对你的好才是最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