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发被北风吹乱、肌肤煞白,明明一副狼狈模样,偏生笑得灿烂,石尉寒乍见之下着实被惊住,正想张嘴说话,又被她牵了手走向书房。
他注意到她的手很冰,即便隔了衣袖还是能让他感到上面的寒意,他心里有些自责,准备为她捂手,她却忽然放开了他。
他不解的看着她走到了书案前,弯腰用左手拾起了地上的毛笔。
“大郎,可否有劳你为我磨墨?”
石尉寒以为她不能接受右手不能再握笔的事情,还欲再试,一时间,心痛如刀绞。这些时日来,她有多痛,他便有多痛。他是个男人,不能好好保护她,反因为他那日的一时气愤丢弃了她,让她遭此厄运。
愧疚,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利器,在他身体里剐出碗大一个疤,时时刻刻都在滴滴答答的流血,让他下意识想要躲闪。
江子萱久等不到他的回应,眨了眨眼睛,困惑的看着他,小声唤道:“大郎?”
石尉寒回神,勉勉强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说:“三娘,你看你手脚冰凉,肯定是受了寒,不如先回屋去暖和一下,再……”
“大郎!”江子萱打断了他的话,指了指那砚台,轻声却很坚决的说:“有劳大郎为我磨墨!”
石尉寒低声长叹,面对笑意盈盈的江子萱,他感情十分复杂,忽然间,好似到了迟暮之年,看着眼前不服输的女孩倔强的要下地走路,明明知道她会摔得满身是伤,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也无法阻止她,只能心痛的在旁边看着!
因为伤痛,是她成长必须经历的东西。
他无声的走到她身边,为她将磨研好,而后退到一边。
她没有换右手握笔,依旧是用左手握着,蘸了墨汁,在白纸上慢慢书写起来。
石尉寒有些诧异,随后面上露出喜悦,听说丘聃年轻时候能够左右开弓写字作画,难道江子萱也能做到?
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猜测不对,她每写一笔,手都会不可抑制的颤抖,这显然是生疏所导致的。
没有多久,江子萱放下了笔,看向他,道:“大郎,你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
石尉寒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再看向桌案上,歪歪斜斜的两个字——大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张了张嘴,在她欢喜的注视下,几乎不敢说出实话。
没有得到他的评价,江子萱略微不满,嘟嘴又问道:“大郎,为何不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字不堪入目?”
石尉寒心头酸涩不已,她以前的书法,已有大家风范,可如今这左手所写出来的字,像是七、八岁的稚子所写……
他的喉头,好似被什么东西哽住,眼睛微黯若蒙了层雾气,再次勉强笑了笑,欲找些话夸奖她,让她不至于太难过。
谁知,又听她问道:“大郎,你可是觉得我这字与七岁稚童所写一般?”
他身体一震,对上她的杏仁大眼,实在无法说出假话,只得僵硬的点了点头。
再次出乎他的预料,她不但没有难受,反而笑了起来,欢喜道:“大郎,我五岁识字,花费了半年时间才能勉勉强强用右手握住笔,第一次写出来的东西横不平,竖不直,难以辨识。可是你看我的左手,这才是第一次写字,就有了七八岁时的功底,若是我勤加练习,再辅以多年的心得体会,是不是顶多八、九年的时间我就又能做回原来的江三娘了?或者,我天赋犹存,不消一年半载,就能熟稔用左手书画了。”
说到此,她一顿,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继续道:“大郎,我记得八个月前,我初次见到谢将军时心情沮丧,他指着一个卖鞋的老妪对我说,那老妪若是卖出去了绣鞋,虽然换得了钱财,可晚上还要继续赶制绣鞋。若她卖不出绣鞋,晚上虽然可以休息,却未必欢喜……那话,是你教他说的吧?”
石尉寒不明白她为何会提起此事,但想着她坚定的神情,和自信的话语,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道:“多久的事情了,你竟然还记得。”
“记得,我一直记得。忘记的,恐怕是大郎!”
“我怎么会忘记?”
“既然没有忘记,大郎更不该忘记曾经自己的睿智、开朗与豁达,我现下虽陷入了困境,就如同卖不出绣鞋的老妪,未必不会有另一番际遇和欢喜。大郎为何要心怀愧疚,为何害怕看我写字,为何刚才眼神闪躲?”
石尉寒被她这一说,如醍醐灌顶,愣愣看着她好半响,才一把将她抱到了怀里。他知道的,她一向比旁人有见识,多年前,在他仍是孤傲纨绔子弟时,她便可以慧眼看天下,一画惊醒他。
现下,他以为自己足够睿智,可到底还是不如她,她明明是个女子,明明遭遇了所有的苦痛,却反来安慰他。
他紧紧搂住她,恨不得将她融到自己的身体里,喃喃道:“三娘,是我糊涂了!”
江子萱的一只手环在了他的腰上,说出这番话,她心情前所未有的舒畅,尽管知道前路很难,尽管知道她还是会面对无数的奚落和嘲笑,她还是能从阴影中慢慢走出。
她吸了一口气,他的怀抱真是温暖,令她念念不舍。
好一会,她又开口道:“大郎,你看我并没有因为失去右手而一蹶不振,你也不要为此再背负愧疚……”
江子萱的话触及了石尉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还来不及答应,没有想到,她后面的话狠狠给了他一盆冷水。
“……也不要因为想补偿我,而疏远了长笙公主,你们将来毕竟是夫妻。”愧疚和同情,实在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她心里的话,他自然是听不见的,他倏忽沉了脸,抿唇不语。
见状,她依旧莞尔以对,他的心结不是一两日可以解开,说再多都是枉然,唯有她再努力些,让他看到她勇敢重新站起来的模样,才能让他不再被愧疚束缚住。
想到这点,江子萱鼻头泛酸,即便知道长笙公主那番话是有意针对她,她还是不由自主的会往心里去。石尉寒对她的好,是因为愧疚和同情呀!
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想像刚才那般,一辈子躲在他的怀抱里。
怪只怪,她以前错失了上天赐予的幸福,现下想要已经没有办法。她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个下午,想长笙公主的话,想石尉寒的未来,也想了自己的未来。
她不能因为一点私心,而毁了石尉寒,更不能仗着他对她的亏欠,而奢望本来已经不属于她的东西。
“三娘,可是今天长笙公主说的话伤到你了?”
他问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唯恐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
她一愣,心里刺痛,她素来高傲,今日却如同一个小偷般被人唾弃,自然是难受的。她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这话怎么跟他说呢?
她不是无知的女子,不能随意挑拨他与长笙公主的关系,即便她心里恨不得长笙公主与他老死不相往来,但是理智犹存,无论如何是不会将实话说出口的。
她摇头,轻松说道:“公主身为天之骄女难免有些脾气,再说她与你有了婚约,介意我住在此处也是情理中事,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石尉寒没有感动于她的通情达理,冷冷一笑,思忖片刻,道:“你难道,不希望我与她解除婚约吗?还是,你更希望我去府衙将与你的婚约解除?”
她感觉自己的嘴角十分僵硬,令她无法再自如的笑出来。
“三娘,为何不说话?”
“我……大郎,你与公主是国婚!”
一句话,道出了她的无可奈何,却没有让石尉寒满意,他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解除与你的婚约吗?还是,你愿意与长笙公主共事一夫?”
“我……”明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江子萱却无法给出,她的骄傲不容许她与人共事一夫,可要让她说出与石尉寒解除婚约的话竟然是那般难。
她张着嘴,无论如何再说不下。
久等不到她的答案,石尉寒低声笑了起来,嘴角微翘充满了讽刺和讥诮,道:“当初你与谢安然情投意合,意外得知江家欲以江月红做媵妾,你死活不愿意,为此还央求你的兄长,让他悄悄将江月红送给了赵富贵,可有此事?”
未料到他会提及这件她已经快要忘记的陈年旧事,江子萱双眼圆睁,十分不解的看着他,道:“大郎……”
他似乎不愿意听她废话,再次朗声问道:“可有此事?”
她颔首,忐忑答道:“当时我太过年轻,做事……”
他再次打断了她的话,幽幽道:“你想说你当时是年轻气盛吗?”
问完,他不看她,而是侧头看向屋里噼噼作响的火盆,眼神悠远,喃喃自语:“你当我不明白吗?男女之间从来都是情之深责之切,你心里仰慕谢安然,自然希望他只属于你一人,自然容不得江月红。可是你对我……你怎么会在意长笙公主的存在呢?我到底还是自以为是了……”
“大郎!”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听她的话,道:“好了,不说了,我累了,你也早些回房吧,莫要着凉了。”
将他的失落尽收眼底,江子萱想,她是不是误解了他?其实,他对她尚有情在,他对她的关心并不是因为内疚和怜悯?
想到这点,她着急的拽住了他的衣袖,可当他回头看她时,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半响,她方才支支吾吾道:“大郎,你对……对……”
她本想问他对自己是何看法,临阵又生出了退意,索性试探问道:“你对长笙公主可是真心?”
闻言,他冷眼看她,不答反问:“你在乎吗?你既然能够接受长笙公主的存在,处处为她着想,你还会在乎我心里的想法吗?”
在他锐利视线的注视下,她拽住他衣袖的手渐渐松开,她差点忘记长笙公主的身份,忘记了他们已经有了婚约的事实。
她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奈,明明很在乎他,却不能说出口!
佛说人生有八苦,种种苦果折磨轮回世人!现下,她便被其中两苦所折磨,怨长久、求不得,比所谓的生老病死更折磨人心。
石尉寒对她的埋怨,她对命运的埋怨,她对石尉寒的求之不得,生生折磨着她,却让她有苦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