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只剩下几个石尉寒的贴身侍从,长笙公主不再像刚才那般气焰嚣张,一瘪嘴,便哇哇哭了起来,道:“大郎,大郎,你好狠的心,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要如此对我?”
石尉寒的脸上,出现不耐的神情。他生得俊美,因为经历了沙场和岁月的打磨,轮廓变得稍显刚毅和冰冷,平时不笑时已经让人感到压迫,此番他眉毛紧蹙,更是吓人。
长笙公主即便仗着皇家的身份,横行无忌惯了,此时见他眼中有寒光,也着实感到害怕,忙止住了哭闹,畏畏缩缩了半响,极为委屈的说道:“大郎,今日的事,确实是我失礼。可我也只是因为对你用情太深,才会……”
“闭嘴!”
石尉寒这一吼,她下意识抖了抖身体,却并不死心,石尉寒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又道:“你作何如此对我?说起来,是你有错在先,若不是你不顾身份、不顾我的名誉,将江子萱带到了你的院中,我又怎么会强行闯进来……”
“这里是我家,我想带谁便带谁来,你是何人,凭什么管束我?”
长笙公主的眼睛睁得更加明亮,不可思议的问:“大郎为何要说这样的气话,我和你是太后指婚……”
不等她说完,石尉寒哈哈笑了起来,打断她的话,问:“太后指婚?太后凭什么指婚?再说,我们世家间的婚姻,几时轮到太后做主了?”
“太后是圣人之后,你对她如此不敬,难道不怕天下读书人群起而攻之吗?”
“圣人之后又如何?纵使圣人在世,也不该管那许多的闲事,何况她一个圣人之后?再说,当今天下,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推崇儒学,也不是所有推崇儒学的人都以太后为尊!听说,西胡的赫连大王尚且推崇儒学,你让太后给他下旨,让他勿要侵蚀我疆土,你看他会听从吗?”
“你……你……”长笙公主站在那里,几欲晕倒。
好半响,她才勉强镇定下来,低眉顺目的说道:“大郎,我错了,以后不会再犯了!还请大郎不要忘记夫人和老爷对我的承诺……”
石尉寒不语,孝义乃是做人根本,无论他心里真实想法为何,长笙公主此时抬出他的父母来,他纵使再不耐烦,也需克制自己的脾气。
见状,长笙公主又道:“若是夫人知道你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留在府里,怕是会对你大感失望。”
“她并非毫不相干的女子,她与我有婚约在身。”
长笙公主一噎,面色胀红,愤愤道:“大郎,太后已经为你我指婚了,你何必挂怀过去的事情呢?她与你有过婚约又怎么样,她与谢安然不也有过婚约吗?这婚约,依我说早该去退了,偏生你坚持不让别人插手此事……”
“我与她的婚约,不仅是口头之约,还有官衙的文书为证,纵使太后指婚又如何?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难道太后一人的意思,就能改了这天下的律法,改了高祖的训斥?细细算起来,太后的指婚,强不过高祖的律法。”
他话落,长笙公主声音凄切,喃喃道:“强不过律法?大郎,大郎,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着,一顿,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直视石尉寒,又问:“你难道想要我做侧室吗?我是公主呀,我是公主……我怎么可以不要脸面给你做侧室呢?大郎……”
江子萱在里面听着石尉寒和长笙公主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公子岩所说的话不是玩笑。可笑的是她自己,当初与石尉寒订婚时心里并不认同这婚事,便对很多事情不管不问,如今知道听石尉寒如此说,她真不知道是该为自己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她不是不心动的,能够和石尉寒在一起是她心之所愿,何况是在她失了右手、彷徨无助的情况下?石尉寒,或许是她最后的依靠!
想着这些,她又很悲哀,她的骨气和尊严,难道要就此放弃吗?
“……大郎,你想让我做小?休想!我这就去找太后还有你的父母,他们会为我做主的!”
闻言,江子萱心乱如麻,石尉寒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她该欢喜,可她笑不出来,她该难受,可她似乎没有了任性的立场。
在她没有想清楚自己该怎么做时,已经冲动的走了出去,强作淡然道:“公主见谅,大郎之所以将我接到此处养伤,不过是因为当时情急,不得已而为之。”
她的出现,让气氛徒然改变,长笙公主的眼睛,直直看着她绯红的脸和凌乱的发,冷冷笑了起来,道:“江子萱,亏你师从丘公,如此不知检点,你与大郎无亲无故,怎么能够不顾名节,住在他的院子里?”
江子萱笑了笑,按下心里的沉痛,道:“公主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大郎帮我不过是出于道义,公主何苦不顾仪态,在此让他人看笑话呢!”
长笙公主用如剑的目光看着江子萱,道:“你想做到光明磊落,也要将自己的打理干净了再出来!”
闻言,江子萱面色一红,羞愧难当!是她方才冲动了,以为解释几句可以让长笙公主不再闹下去,全没有想过自己出来无异于自取其辱。
“你闹够了没有?”石尉寒冷喝一声,厌烦的看向长笙公主,道:“太后那里,我自会去说清楚,太后是明事理的人,该知道当初接圣旨的人并不是我……”
这下,长笙公主真的是慌了,不管不顾上前就要拉扯石尉寒,却被石尉寒躲了过去。
“来人,将公主送出去!”
几个下人上前做出请的动作,可长笙公主哪里肯依,她一改方才的跋扈,呜呜哭诉道:“大郎是我不好,我不该不体谅你!我知道,江子萱的右手不能用了,你对她心有愧疚,照顾她也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我实在是太了解你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丈夫,定会为了愧疚而想要弥补她……我这么做,也是害怕呀……”
长笙公主的话,似有千斤重,狠狠砸在江子萱的心上,砸得她痛不欲生。
她不由看向石尉寒,发现石尉寒面露焦急和沉痛,似乎被长笙公主说中了心思,咬牙切齿的让人将长笙公主拉出去。
“大郎,大郎……”
长笙公主的哭声逐渐远去,江子萱一直看着石尉寒,想要看清楚,他对她的情意到底有几分。
她急需石尉寒回头看她一眼,这一刻,她告诉自己,他哪怕只给她一个眼神,只要能从中看出他的心意,她也愿意放下尊严,死皮赖脸赖在他的身边。
石尉寒眼中的愧疚显而易见,眼神躲避,不敢看她,慌慌张张说一句还有事需回军中,便一溜烟走了出去。
江子萱愣愣看着他消失的大门,抱着双臂揉搓,忽然感觉,这个寒冬,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冷的冬天,让她几乎难以度过去。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响起了她昏迷时他在床边所说的话。
“我欠你的,怕是一辈子也难以还清。”
“不过你放心,我会照顾你一辈子,不让你受到一点伤害!”
原来长笙公主不是胡言乱语,他对她的好,多半来源于他的愧疚和怜悯!
她用手捂住了心口,那里疼得她以为自己会得了重病,她头一次后悔,当初要是没有跟随丘聃学习多好?
那她应该不会像男儿一样倔强,不会做出不切实际的奢望,现下就没有这痛彻心扉的苦楚,就能心甘情愿的接受石尉寒的同情和内疚,就能欢欢喜喜等着与长笙公主共事一夫。
可是,她无论右手能不能握笔,无论将来生活会多么凄惨,她始终还是骄傲而倔强的江三娘,她实在是难以接受,石尉寒对她好,是因为愧疚和同情!
她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没有人影的院门,身体逐渐冰凉下去。她身边的小丫鬟絮絮叨叨的说话劝解着她,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小丫鬟无法,只得找了件厚厚的大氅给她穿上,搓手跺脚的陪在她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石尉寒已经处理完事情回来,见到她那痴痴傻傻的模样,不由一愣。
“三娘……你……你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
她忽然就笑了出来,心里有股子不服输的倔强,如同新生的小草,无声无息的将压在她心上的大石顶破,而后徐徐成长,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的脊梁逼得直直的,让她冷下去的身体重新燃烧起来。
她右手不能再用力了又如何?十年功夫白费了又如何?
是她将自己看轻了,连带着,旁人才会将她看轻!
她再次想起了那块她含了许久、治愈她口吃的香片,如同胡世然所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万能的灵药,要治好她心病的东西是勇气,是她自己!
她对着石尉寒粲然一笑,默默道,当年,她可以花费十年学习,为何现下就不能再花费一个十年来学习呢?
她怎么能够将自己看成是废人呢?废的,不会是人,而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