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天亮迟,习惯早睡早起的江子萱缩在暖裘中,明明睡不着却一点不想起床。直到卯时过,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道:“小姐可醒了?”
江子萱诧异,小声嗯了一下,算是回答。
“小姐的兄长在外面求见小姐,看那神情,许是有急事相商。”
江子萱心下一凛,江邵乐对她一向关照,知道她受了伤,也曾派人送来诸多珍贵药材和过冬的衣物,却不曾亲自到石府探望她。更别提现下如此早,他贸贸然前来实在于理不合。
她的右眼皮一直跳动,忙不迭起床,顾不得梳洗,命人将兄长请了进来。
今日的江邵乐略虽然衣冠和装束一如既往的考究,可那神色中不自然的流露出三分疲惫,尤其是那双平素明亮的眼睛现下赤红一片,眼底乌青浮肿,显然是一夜未睡。
江子萱见状,不由一惊,忙请她坐下,道:“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江邵乐并不落座,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颤声说道:“三娘,你帮帮父亲,帮帮江家吧!”
闻言,江子萱双目圆睁,不可思议的看着江邵乐,道:“哥哥,你说什么?”
江邵乐眼神中有挣扎也有闪躲,并不敢直视她,眼睛一闭,痛苦的回答:“父亲出大事了!”
“何事?”
“前段时间,父亲四处收集粮草,本来是想换个官位给为兄。可后来朝廷生变,公子岩说服了众世家心甘情愿捐出粮草,此事便不了了之。只是这样一来,父亲高价买回来的粮草便全无用处,放到明年,怕是也不能做种,他起了心思,将粮草……将粮草……”
听江邵乐说到这里,江子萱已经心急如焚,粮草一向是大事,何况现下战事紧张,一个不好,被人做了文章,即便是世家望族,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她回握住江邵乐的手腕,着急问道:“哥哥,你倒是说呀,父亲将粮草用作何用了?”
江邵乐迅速看了江子萱一下,却不敢再看第二下,沮丧的说:“他听了一个幕僚的劝谏,私下联系胡人,欲将粮草高价卖给胡人!”
胡人?
他话毕,江子萱顿觉被人当头棒喝。她的父亲,身为一个汉人,竟然将粮草卖给了胡人!她手脚冰凉,这事已经不是谋私利那么简单了,这要是被人发现,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为天下人所不齿!
她感到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好一会,才稳住了心神,无力问道:“父亲做这件事情,可是被人发现了?”
江邵乐缓缓颔首,目光十分沉痛。
“谁?被谁发现了?”这样短短的一句问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公子岩!”
“公子岩?”江子萱嘴里一片苦涩,若是旁人,尚可以用重金和美色或者良驹贿赂,偏偏是一心要铲除世家的公子岩!
陛下的几个皇子,数公子岩心机最深,也最果断无情,与江家最无交情。江子萱想到他在江家说指鹿为马时咬牙切齿的模样,一颗心就不断下沉。
他一心要找机会对付江家,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时机,他怎么会轻易放过?江子萱甚至可以猜测,那个劝谏她父亲将粮草高价卖给胡人的幕僚,说不定就是公子岩的人!
他苦心积虑等待了那么久,她江家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她想得明白,下意识握紧了江邵乐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肌肤中,冷声问道:“你既然来找我,必定是想到了解决的方法。说吧,要我做什么?”
她话落,江邵乐显得尤为尴尬,低声答:“此事本是由公子岩的手下发现,尚未报给朝廷,只是惊动了他,暂时由他将父亲关押起来,待查清楚后才做处置。他说,说……”
江子萱冷笑,见兄长吞吞吐吐,索性为他将剩下的话说完,道:“哥哥直说吧,公子岩到底要我做什么才会放过江家!”
“他要三娘做他的妃子。”
江子萱有些诧异,她以为公子岩想要的是老师所记下的矿藏和江山地形图。转而一想,随即又明白,那图纸虽然好,对于现在的公子岩来说却没有什么大用。而与江家联姻,先是可以取得世家的支持,保他顺利登上帝位,后又能挑起世家的争斗,将世家各个击破。
江邵乐久等不到她说话,脸上露出焦急神情,劝说道:“三娘,那公子岩生母的身份虽然低微了些,但是他毕竟是太子,以后又极有可能登上帝位。你若是嫁给他,总有一日能成为一国之母,能像太后那样受人尊敬,做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何尝不是好事一件?”
江子萱嘴角轻轻翘起,露出讥诮的神情,不以为然的看向兄长,反问道:“哥哥,父亲不是一向不慕国婚吗?你曾经不是也极看不起皇室宗族吗?为何现下,又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们不知道,公子岩这么做,只是为了利用我江家?有朝一日,他必定会将我江家作为马前卒,让我们与其他士族拼个鱼死网破,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江邵乐无措的站在她面前,明明高出她一个头,却如同一个大孩子般,垂着脑袋不声不响。好一会,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江子萱的脚下,并不抬首看她,哀求道:“三娘,为兄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来求你的!若是公子岩不放过我们江家,将此事上报给了朝廷,莫说是父亲和你我,就是整个江家怕是也要受到株连呀!”
江子萱愣住,手脚冰凉。是呀,现下的江家已经走投无路,公子岩抓住了他们的七寸,当世世家身份地位虽然极高,却不代表律法可以允许他们通敌叛国,他江家虽然得到许多士族的支持,却不代表士族们会容忍一个叛徒。
她面前跪着的这个人,是她一贯最仰仗的兄长;而生命受到威胁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即便,她早已经从江家脱离出来,不会受到拖累,可是要她如何看着她的兄长,她的亲人们丢了性命?
走投无路,走投无路!明明知道公子岩给她和江家的,也是一条遍布荆棘的死路,可也好过,他们无路可走!
江邵乐拉住了她的裙摆,双肩颤抖,隐隐啜泣,颤抖说道:“三娘,我知道要你做公子岩的妃子实在是太过委屈,可是为兄实在没有办法……你想想父亲已经五十多了,怎么能够承受牢狱之灾,面对砍头的恐慌?还有江家上上下下六百多口,你忍心见他们人头落地吗?这其中,还有你那未出世的小侄子呀!”
氤氲雾气蒙住了江子萱的眼眸,其实她忍心,她忍心看着江家上上下下人头落地,因为他们对她、她对他们都只是陌路人。她也忍心看着父亲遭受牢狱之灾,佛说万事皆有因果,她的父亲既然种下了因,就该像个丈夫一般去承受果,而不是由她这个不甚亲厚的女儿去承担。
可是,她不忍心让她的兄长跟着获罪,更不忍心见她的兄长跪在她的脚下慌张不已!
她抬手,用衣袖擦拭了眼泪,弯腰去搀扶江邵乐,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当太子妃本是天大的喜事,我欢喜还来不及,如何会拒绝?”
江邵乐顺势站起身,傻傻愣愣的看着她,见她嘴角挂着明媚笑容,一时间反倒难以相信,轻轻问道:“三娘,你所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回答得太快,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娇羞,反倒带着破釜沉舟的果敢,江邵乐如何会看不出来。他的脸色,变得十分惨白。
“哥哥,你先去回复了公子岩,再让他将父亲放回来。至于婚事,一切由他做主吧,我没有什么要求。”
江邵乐木木颔首,好似没有精魂一般往外走,走到房门口,冷风一吹,他骤然哆嗦两下。
在江子萱尚没有收回看向他的视线时,他忽然扭身,大步走了回来,抓住江子萱的手,道:“三娘,为兄后悔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至于江家和父亲,你不要再管了,快走吧!”
看到他如此激动,江子萱感到欣慰无比,就为了他的这些话,她便是一辈子得不到幸福又如何?
她心痛如刀绞,这辈子,终究与石尉寒没有缘分,原本以为他娶了长笙公主,她可以坚守自己的心,做一个潇洒无拘的女隐士也是极好的。
可上天偏要捉弄她,连这么小小的要求也不应许!
她上前,像小时候那般抱着他的兄长,道:“哥哥又说傻话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愿意了?”
“你……你明明是喜欢石家大郎的!”
兄长的话,令她有被人拆穿的难堪,身体一僵,很快又笑了起来,反问:“那又如何?他已经有了长笙公主,难道哥哥希望我作侧室吗?”
“三娘……”
“哥哥不必多言,速速去回复公子岩便是。”
“可是三娘你……”
江子萱不等他说完,已经朗声打断了他的话,道:“哥哥!我当初也曾喜欢谢安然,现下不也好好的吗?何况,公子岩相貌堂堂,身份高贵,我嫁给他并不委屈,不是吗?”
江邵乐低头看她,虽然明白她现下是强颜欢笑,可却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心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感觉,想到现下被公子岩关押起来的父亲,只得沉痛点头,与她告辞。
江子萱离开江邵乐的怀抱,送他到院门口,一扭头,便见到石尉寒脸色铁青的站在她房侧的长廊里。
不用猜,她也知道他听到了她和兄长所有的话。
她与他四目相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似乎无话可说。
出乎她的预料,石尉寒并没有发怒或者质问,只是默默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去,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