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姐已经走了。”老钟崴着脸,不卑不亢地说。
看出他是故意的,欧阳琛缓缓松开他,薄唇间溢出一记冷哼:“你就是这样为我做事的?”
老钟将唇抿了又抿,好半晌才下定决心直视起他:“欧阳先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欧阳琛倚墙而立,随手将那包锅贴丢进垃圾桶里,同时俯身点上一支烟:“你说。”
“当年我弟弟犯事被人逮起来,您说要给我一笔钱作补偿,但是我没同意,反而坚持要给您做司机。您知道为什么吗?”
老钟顿了顿,深深注视着他,眉目之间大有深意地说:“我书读得不多,但也明白一个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欧阳琛抬起黑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一时沉默不语。
叶轻离开医院的时候,下意识地抬眸看了一眼门口的招牌,心跳却悄然间一滞。XX医院,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这样耳熟?
她垂下头狐疑着思索,努力从脑海中汲取关于“XX医院”的只字片语,忽然电光一闪,她记起下午在欧阳琛书房中翻出的那个病历薄上,就印有“XX医院”的标志。
不由得多看了医院的招牌两眼,叶轻心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勉强支撑到CLUB,叶轻疲惫地靠在换衣室的墙壁上,慢慢打开自己的钱包,里面夹着一张她和母亲的合照。
叶轻垂眸深深凝望着,一滴泪夜露般含在眼眶:“妈,今天欧阳对我说,如果他爱上一个注定无法相守一生的人,就会让她恨自己。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有,我全都听到了。”
“他还说,他要我陪着他,他想让我陪着他,”泪水霎时间滚出眼眶,滑过冰凉的腮边,叶轻深吸一口气,心里却似燃起了一团烈火,烧得她肺腑焦灼,“妈……我该怎么办?等我赚够为你治病的钱,我去陪他好不好?一个月,两个月,一年或者两年……我不会贪恋,我只陪他这一会儿,这样的话您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
哐当一声,门突然被人打开,叶轻慌忙阖上钱包收起泪,也许是动作做得太急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血液漩涡般奔涌着冲向脑窝。
“叶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有人拍拍她的肩,递过来一杯热水。
来的人叫晶晶,当然这不是真名。以前沈安妮还在的时候,四楼五楼的陪侍里就数她俩的业绩提成最好。那时候沈安妮爱装高贵摆架子,吊足男人的胃口,晶晶走的则是亲民路线,作风豪迈、来者不拒。
后来沈安妮被赶出CLUB,晶晶就成了这间场子里当仁不让的女帝,就连最近这场角逐晶晶也一直名列前茅,若非易北辰的暗中襄助,叶轻想要胜过她,恐怕是难之又难。好在过去晶晶和叶轻都没少受沈安妮排挤,常常惺惺相惜,所以革命友谊深厚,到目前为止都还算良性竞争。
“很差吗?”深深呼吸,叶轻接过热水慢慢喝了一口,精神却有些恍惚。
“你包着手做什么?”晶晶没理她,而是将目光定格在她腕间缠绕的淡粉色纱巾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晶晶就一把掀开了,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几乎是嚷得叫起来:“傻丫头,你自杀啊?”
“嘘——”叶轻示意她小点声,心里却哭笑不得,索性这种事情晶晶早已经司空见惯,她目含鄙夷地白了叶轻一眼,交待她休息会儿再出去工作。
说实话叶轻很倦,虽然一直以来她都告诉自己要像杂草一样勇敢地活着,但她毕竟不是铁人,也会有支撑不住的时候。今晚势必要喝很多酒,一想到这里,叶轻勉自提起精神从贮藏柜里拉出一个电热烧水杯,又拆了一包泡面塞进去。首先得不能让胃空下来,不然待会儿她势必难以招架。
放上佐料等水沸腾时,叶轻有些怔忡,她想起上大学时老师讲过一个实验——“猝然将青蛙丢进滚水中,它挣扎着跳出来,可若将青蛙放入冷水中,再慢慢的加热,它就会在水中很自然的游曳,直到浑然不知地死去。”
拿筷子捞起面条时,那只受伤的手因不受力而稍稍滑落,面掉落汤中溅起滚烫的开水,火星般啃噬在叶轻的指尖。她低头吮吸着发红的手指,却并不觉得疼,也许是因为太过疲倦的原因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自嘲似的一笑,她就像那只青蛙,早已疼到麻木。
今晚是冠军之夜,灯火琉璃,筵客满堂,人人都叫嚷着要第一名和第二名前来陪酒。张玉说四楼有一帮京城来的红色二世祖,指明要她和晶晶同时作陪。
夜场里有个不明说的潜规则,当地的官绝不去当地的场,这叫避嫌。这种所谓的红色二世祖们甫一来海滨就像挣脱囚笼的野兽,眉里眼里都写满了跋扈神气,当然跋扈是一方面,阔绰就是另一方面了。
这是今晚第一单生意,又是流油的肥单,叶轻心里清亮的很,更加不敢怠慢。
刚一进包厢,就看到晶晶紧挨着一个中年男人身边,伸出素手拉起他的手掌往自己白皙光滑的大腿上蹭。这就是晶晶的手段了,趁着男人意乱情迷之时,从中赚取小费。
叶轻只当没看见,垂下眸子走进来,还没坐定,就有人端起酒杯围上她,笑眯眯地说:“姑娘你长得好像林志玲啊。”
接过酒杯后,叶轻犹疑地瞟了一眼还隐隐作痛的手腕,强撑着低头抿了半杯,而后仰面一笑:“偷偷告诉你,其实林志玲她是我表姐。”
“哈哈,有意思。”俏皮话男人听得高兴,伸手打个响指又叫了一瓶轩尼诗,命立在一旁的黑服掺了冰水倒了满满六杯,对叶轻说,“就冲你是林志玲的表妹,今天你要是能连喝这六杯酒,我就给你叫六瓶轩尼诗。”
喧闹的包厢里立马静下来,那一刹那叶轻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命运的巨轮开始倒转,自己又回到两年前欧阳琛救下她的那一夜。
可是两年过去了,她悲哀地发现,根本没人能救她,就像她根本救不了可岚。
微微眯了眯困顿的眼眸,叶轻逼迫自己去想一想卧床不起的妈妈,终于还是微笑着端起其中一杯酒,手腕一翻将其一仰而尽。
霎时间,辛辣的酒意自肺腑间散开,胃因为虚弱而翻涌得厉害,身子则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开始不受控制地发冷发寒。
这才一杯,还有五杯,一定要坚持住才行。
叶轻咬紧贝齿,抬起杯子刚想再喝,手却微微战栗起来,晶晶眼尖看到了,冲过来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酒,冲着客人们媚眼如丝地笑起来:“想喝酒的都来找我,我妹妹今天日子不对,不能喝。”
“晶晶姐?”叶轻诧然地扬起脸,恰巧对上晶晶那双黑水晶般漆亮的眼眸。
她趁别人不注意时,凑在叶轻耳畔低声说:“你都这样了,还喝酒想找死吗?放心,该是你的,我让玉姐把帐都记你这里,我只赚小费就行。”
直到晶晶推开她的手扭着腰肢走近男人堆里时,叶轻依旧错愕不止,她忽然想起,两年前那晚,拉着她的手提醒她不要惹事的人也是晶晶。
视线越来越混沌,叶轻勉强抬起眸子看过去,晶晶正蹲在地上,张开红唇仰视着天花板,旁边五六个男人就像是一堵命运砌成的冰冷围墙,密不透风地将她团团围住。酒杯握在他们手中仿佛变成了杀人的利器,朱红色的酒液鲜血般从中倾泻而下,瀑流入晶晶的口中。
而晶晶只是喉咙微一耸动就把酒咽了下去,那些男人瞧得新鲜,一个个像打了鸡血般起哄着往她嘴里倒酒,倒完一杯酒就在她的胸口塞上一张百元大钞。
这是晶晶的必杀技,类似这样的场景叶轻过去也不是没见过,可是此时此刻,她的心忽然似被尖针狠狠刺了一下,钻骨得疼。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她在换衣室里遇见晶晶,那时候晶晶正趴在梳妆台上默默地啜泣。她问晶晶:“怎么了?”她刚开始说“没什么”,但后来受不住叶轻的追问,只好轻声说:“酒喝太多了胃穿孔,你可别告诉玉姐,她该不让我上班了。”
还有一次,叶轻和可岚一起去洗手间,竟然发现晶晶正看着镜子发呆,滚烫的眼泪像是毫无知觉般地滴落在石英台面上,溅起苍白的水花。
可岚问她怎么回事,她就是不肯说,后来两人追问的紧了,她才艰难地开口。原来晶晶的爸爸高位截瘫,妈妈则是下岗工人,唯一的弟弟犯事进了监狱。更糟糕的是,晶晶家里那边要建设新农村,就是把老房子拆掉以旧换新,多出来的平方要重新付钱。这就意味着,晶晶每月必须给家里支付五六千的费用,来维持她父亲的生命、爷爷的药费和全家的生活,此外她还得再想办法筹集几十万来换一个本来就属于她们的家。
晶晶开始还只是默默落泪,后来就断断续续地哽咽起来,最后叶轻和可岚抱着她一起哭。那是叶轻把自己卖给CLUB以后第一次哭得那么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生活的重担都要压在一个柔弱女人的肩膀上?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无情,剥夺她们的青春剥夺她们的纯真还要剥夺她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尊严和希望?
那个月,叶轻和可岚商量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几千块钱交给晶晶,但晶晶只是笑着推脱了:“好妹妹,姐姐有的是办法赚钱,这些你们比我更需要。”
这就是晶晶,为了赚钱喝到胃穿孔的晶晶,为了赚钱什么都肯牺牲什么都肯舍得的晶晶,却偏偏不肯收姐妹的一分钱。你能说她只是为了钱吗?她们都一样,她们这些走投无路把自己交给黑夜女神的女孩们其实都一样,都像是在水里慢慢游向死亡而不知疼痛的青蛙。
没有人能救她们,她们只能自救。
心疼得像被开水淋浇过一般,刺得叶轻猛然一个激灵,终于打破了麻木的魔障,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强撑着冲上前,用力地扒开簇拥满屋的男人,把晶晶扶起来:“我陪你们喝!”
“傻丫头闹腾什么?”晶晶先是一怔,而后拨开她的手,装作没看见似的把她推开了,而后两靥生花地揽起身侧男人的手臂,“别停呀,咱们继续玩。”
叶轻还想再过去,有人却猝然地拽住她的手臂,她一个趔趄倒入身后的怀抱,怔然回眸,便对上欧阳琛那双深邃凝重的双眼。
心跳倏然间一顿,叶轻讶然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欧阳琛抬眸冷冷瞥了眼地面上的一片狼藉,沉下声音说:“你妈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