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姐,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休克了,肾衰竭现象越来越严重,如果找不到配型良好的肾源,你母亲就会……”
医院的东面有一段轻轨,伴着火车轰隆隆呼啸而过的声音,叶轻和欧阳琛默然不语地走在漆黑无光的院落里,想要理一理纷乱的思绪,这句话却想毒藤般死死纠缠着她,让她压抑得难过。
轰鸣之后便是噬人的平静,良久良久,欧阳琛才低沉着声音开口:“情况不至于这么糟。”
尖细的高跟鞋踩在空旷的地板砖上,发出“嘭嘭嘭”的清脆声响,就像是踩在一片薄脆的碎冰里。沁寒的滋味便顺着脚心直嗖嗖地溜上来,叶轻紧抿着唇,脸色苍白得仿若冬日里的新雪:“你不用瞒我,我自己也是医生,三个月之内,再找不到肾源,妈妈就会死。”
“几点了?”她顿了一步,突然喃喃。
欧阳琛说:“两点。”
“我错过了比赛。”叶轻垂眸,有一滴泪从眼眶中涌出,但她拼命忍着,从一个路灯影子哭到下一个路灯影子,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往前走着。
欧阳琛沉默,陪着她走了一段路,突然一把拽住她的手,逼迫她面对着自己:“想哭就哭出来吧,大声地哭。但是叶轻,你只准哭这么一次。”
“我输了。”
“我输了,欧阳……”叶轻终于崩溃,近乎是瘫软地扑到欧阳琛的怀里,她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像是一个摔得满身是伤的小孩子,爬起来窝在妈妈的怀抱里委屈地哽咽,“我输了……”
是的,她输了,人生的道路上,她一次次地跌倒,又一次次地逼迫自己爬起来,让自己活得就像是一株不知痛的杂草,只为战胜逆风般狂暴无情的命运,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但她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欧阳琛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就是这样看着她,心就会微微泛酸,隐隐作痛。
天亮时,耳畔依稀传来列车遥远的轰鸣声,叶轻从病床上抬起头,发现欧阳琛还没有走。
他那向来光洁平整的下巴上已扎出短短的青荏,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深邃默然的黑瞳,隐隐透出一抹沧桑的滋味来。
见叶轻醒了,欧阳琛叫护士过来给她换纱布,叶轻这才想起昨晚自己哭得太厉害,腕上的伤口都裂开了,把她生生疼得昏了过去。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噢,恢复期间千万不能碰触伤口的,不然再裂开了,就……”护士小声说着,蓦地欧阳琛瞪了她一眼,她只好生生把话收回去。
门却支呀一声响,似乎是有人进来了。
叶轻吃力地想要坐起来,欧阳琛摁住她不让她动,她只好抬起眸子远远望过去,发现来的是秦可岚。
欧阳琛借口抽烟出去了,秦可岚就势坐在病床边。她依旧是漂亮得令人心疼,却比以往憔悴多了,看到叶轻这个样子,她不禁红了眼睛:“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不是晶晶姐对我讲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
看到可岚落泪,叶轻心里更不好受,但她还是强撑着,勉强冲可岚微微一笑:“我都已经没事啦。”
秀长的水眸里浸着深深地心疼,可岚抬起手背抹去泪,从包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她:“奖金已经发了,三十万,分成两半,其中十五万晶晶姐拿了,剩下十五万给你。”
“晶晶姐?”叶轻怔然,迅速接过存折展开了一看,“这上面明明是四十万,还有二十五万是怎么回事?”
可岚垂眸,长长的睫毛栖在黑亮的深瞳上:“我把晋诺送给我的戒指卖了。”
有根极细的针在心口刺了几下,叶轻微咬住唇,几乎又滚下泪来:“为什么你们都要对我这么好?”
“反正我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可岚抬起眼眸,明明想笑的,黑水晶般的眼眸里明亮的一汪。
叶轻看着可岚,突然这个世界还是有希望的,哪怕再黑暗、再无情,也总有一束光会照在你的身上,尽管它渺小微弱,尽管它势同萤火,却能复苏你冰封绝望的心。
终于忍不住,叶轻抱着可岚痛哭起来,她哭的很厉害,不知道是因为生活的辛酸还是患难真情,她只是难受,因为深深的无力感而难受,因为这份真切的感动而难受。就那样,整个房间只有压抑的哭声……那唯一的声音,单纯而凄惨,纯真而悠远,像蹿入奇经八脉的一簇火花,簌簌地燃向每一寸筋骨。
“有件事,我差点忘记告诉你,”良久良久,等到哭声都沉寂下来时,叶轻才收住眼泪,凑近了可岚的耳朵小声说,“周晋诺和萧宁是假结婚,他们已经签过离婚协议了。”
秦可岚一怔,漆黑恬美的瞳孔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愫:“是这样吗……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叶轻握住她的手,深深看住她:“也许没有关系吧,我只是希望,这样你心里会好受些。”
可岚走后很久,欧阳琛才从外面走进来,彼时他一身浓重呛鼻的咽气,可不知道为什么,叶轻竟第一次觉得这个味道令人安心。
欧阳琛并没有看她,而是目光悠远地凝视着窗外的天空:“肾源也不是找不来,我认识几个有门路的朋友,刚才打电话过去,他们说会尽快核对资料,给我答复。”
“轰隆——轰隆——”
列车的轰鸣声响彻在耳畔,叶轻突然拉住他的手:“我想坐轻轨。”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叶轻和欧阳琛踏进车厢里,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而后靠在欧阳琛的肩头,充满憧憬地凝望着窗外:
“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首都,妈妈带我去坐城际列车,那是我第一次做轻轨,陌生的楼房和街道像电影画面般从眼前一闪而过,我觉得特别新奇。那时候整列车差不多都坐满了,基本上全是父母带着孩子,也许这些小孩子的心愿都和我一样,就是坐一趟轻轨火车吧!那时候我想,我们终于来到大城市了,我的生活将会焕然一新甚至程鹏万里。”
“一晃都已经八年了。”叶轻恍惚地叹息,曾经那朵云端上的花终于也坠入污泥了,万劫不复。
欧阳琛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将她懒得更紧了些,这副柔软的躯体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从肩胛处捏下去就只剩下细长的骨头。
心里莫名的躁动起来,旁边有一对母子坐过来。母亲要把孩子送到隔壁乡镇的姥姥家,然后自己在海滨工作,所以一路上不停地交待孩子各种需要注意的事情.
车快到站时,小男孩一直眨巴着黑曜般的眼睛,追问着:“妈妈为什么不跟我一起?”
母亲温柔地摸摸他的脑袋:“因为妈妈要赚钱养你。”
小男孩天真地注视着她,幼小的瞳仁里闪过一抹忧郁:“那妈妈是不是赚够钱就能跟我在一起了?”
“是啊。”母亲用力抱了抱他,清亮的双眼里却透出一抹叶轻分外熟悉的悲凉。
临下车时,孩子看着母亲:“妈妈我爱你。”
母亲看着孩子:“我也爱你。”
不知道为什么,叶轻侧过脸鼻尖一酸,顿时潸然泪下,她忽然想起刚进城时妈妈也常常对自己说:“只要赚够了钱,妈妈就带你去吃金钱豹!”
“只要赚够了钱,妈妈就带你去欧洲七日游。”
后来妈妈千辛万苦把她送进大学,她一边努力读书,一边向妈妈承诺:“只要赚够了钱,我就为妈妈买一栋大房子,把你接进去享清福!”
只要赚够了钱……
钱……
叶轻低头瞥了眼自己的双手,只觉得筋骨生凉,从今往后,这双手该靠什么来赚钱?
下了轻轨再往前走两百米就是欧阳琛住的别墅,欧阳琛让她进去坐坐,吃点东西再走。
一进客厅,叶轻就看到那架海蓝色的水晶钢琴,它还孤零零地摆在那里,仿佛是等待着谁的垂爱。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出手一寸寸地抚上那黑白交错的琴键,很平静地说:“欧阳,我的手再也不能握手术刀了,也不能再弹钢琴了。”
欧阳琛心口猛然一刺,他没有回答,而是一把搂住了叶轻,俯身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唇齿撕磨间,叶轻只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喑哑着呼吸,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在燃烧着,从空洞的血管里叫嚣着要沸腾出去。
她有些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欧阳琛却慢慢离开她的唇,温热的呼吸火信般吞吐在她的耳垂:“对不起。”
“对不起。”
这声音明明很轻的,却像雷霆般重重敲击在叶轻的心头,她宁愿他像过去一样冷漠地嘲笑她侮辱她,不管她的死活。
可是他说对不起,他竟然对自己说对不起……
认识以来他都从未向自己说过这三个字。
叶轻些呆呆的听着,片刻以后,才意识到心口有着那么一点莫名的酸胀。
接下来,欧阳琛很温柔,很温柔地捧起她的脸,手指一寸寸滑过她微凉的肌肤,又低头吻住她。
这样的温柔却是一把刀,刀刃尖啸一片片剖开了叶轻固守的心房,裸露出她柔软的内脏,刀柄却沉重,生生震碎了她的坚强。
那一瞬间,她乱了,彻底乱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窝在他怀里,一味地抱紧他,贪恋地呼吸着他胸膛里的男人味道,把自己彻彻底底地交给他。
看到叶轻哭了,欧阳琛伸出长臂将她拦腰抱起来,一路走向卧室,他的呼吸愈来愈沉,最后压在叶轻的身上时,仿佛两个人都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