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顺着白玉铺就的宫廊甬道负手踱步,任溶溶金辉在他身上洒下一袭卓尔芳华。
龙袍着身的四爷从来都显得居高临下,仿佛持在一个常人永不能够攀登达到的顶端,睥睨天下、俯瞰众生。
风吹起,宽袍飘曳,明黄的颜色刺痛了眼睛。不过十三早已习惯了。
“阿灵阿一事处理的如何了?”四爷侧目扫了眼身边的怡亲王,淡淡发问。
阿灵阿早前算是八爷的人,时今八爷一党瓦解,树倒猢狲散的,他自是逃不脱被君王整饬的命运。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
十三俯了俯身:“都妥帖了。”他面上并无波澜,跟在四哥身边大几年了,早已练就出一副干练潇洒、淡看世事的好态度。
其实方才的问题颇有些没话找话,因为十三弟的能力从来都不需怀疑。四爷抬手拍了拍十三的肩膀:“办妥了便歇一阵子,别总是这样累着自己。”于此顿顿,换了一副家常语气,“你要四哥嘱你多少遍才肯上心?身子骨单薄,还总是糟蹋。”
晌午时分,风不算太凉,但顺着领口灌进胸脯里,还是有几分贴切感受的:“是。”十三凑趣的作了个揖,答的顺口。
心知他是在敷衍自己,四爷皱眉:“大事小情有些需你亲自把持,有些吩咐下去交由底下的人做也就是了,何必这么事必躬亲的!”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无奈。只因十三弟的脾气,他从来明白。
果然,十三谦谦然颔首一一应了,却并无它话。
正这时,忽见那四季常青的青松柏树林景间飘起一阵袅袅白烟,接连便有异样的味道闯入鼻腔。细细一闻,竟是香烛纸灰的味道。
“怎么……”十三下意识皱眉嘀咕,心道怎会有人胆敢在宫里擅自烧纸?不怕掉脑袋么!
四爷却驻足于前没有动身、也无一言,面上眼里具是漠漠的神色。
身边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的苏公公立时挪步上前,尖着嗓子大刺刺的向那林子间一喝:“什么人这么大胆!胆敢在此处烧纸,还冲撞了圣驾,你有几条命可活!”
话音才落,便见那枝叶交叠掩映的浅林间聘婷走出一位女子,素衣素裙、木钗绾发,淡着面孔向雍正、怡亲王施施然行下一礼。
有那么一瞬,十三兀地愣住。只因他把这女子错认成了一个人……像,太像了,像极了!但很快他便回了神智,因为即便再像,她也不是云婵。
那是素面朝天的钮祜禄青竹。
“这……”苏培盛错愕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识得青竹,只因她时今不仅只是阿灵阿的女儿,还有一个愈发显赫光耀的身份——果亲王允礼的嫡福晋。
本就不太喧嚣的世界在这一霎变得极静,但只须臾,四爷兀地抬步迎前。
他不发一言,就那么淡着一张脸,一步步向青竹身边走过去。他抬手免礼,言语吐得却甚是轻缓柔和,可这声柔言太过太过的时宜不合:“你来了?”
“啊?”青竹下意识噤声反问,又忙不迭曲了身子行礼。
被四爷抬手拦住:“你终于肯见朕了……”又是一句,魔障般的。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忽地一下暧昧叠生,宛如一枚青石投入看不到的心湖,一石惊起千层浪来:“终于,终于肯见朕了……不要再离开朕了。”
如此不着边际的疯话从雍正皇帝的口里言出来,实在吓人的紧。青竹一张俏面泛起青红,慌乱无措间去顾不远处的苏培盛与怡亲王。
但苏公公俨然尚且没缓过神,十三爷沉了眉峰目无聚焦、似在心里忖想什么。
这时四爷的声音又在耳廓间游离荡漾,语气与声音一样温暖柔和:“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好不好?朕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给朕一个机会。”若非处在眼下这么一个尴尬的境地,这些话饶是被任何一位女子听去,都会被融化掉一颗含芬带香的芳心。他皱眉,目色如水,“朕包容,不代表朕不在意;朕不会为自己所做的事情道歉,不代表朕不后悔……”
不代表,朕不后悔……
“云儿……”他的语气顿了一下,唤得却不是青竹的名字,“云儿……”他唤她云儿。
雍正皇帝就这样拉着青竹说了好些个话,缠绵蝴蝶、交颈鸳鸯的,云里来雾里去。
“皇兄。”十三猝地回神,大步赶过、扬声急唤,“四哥……四哥!”
青竹亦在这一刹那复苏神思:“皇上,皇上您怎么了?皇上!”边挣脱被四爷在不觉间一点点牵住的皓腕,边高声喊他。
到底还是苏培盛最识眼色,见十三爷与青竹这般,也跟着一个激灵的上前搭腔:“皇上,她是十七爷的嫡福晋。”苏公公挤着眼睛啧了一声,双手一拍大腿,“您……您认错人了!咳!”
天风骤起,撩拨的袍袂汩汩的如花绽放。电光火石,胤禛铮地一下如梦初醒……伴随视野清明下来,他四顾一眼,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放开青竹,佯作漫不经心的揉揉眼睛:“朕有点儿累。”语气恢复到素日淡漠。
不过很快,他再次意识到什么,重将目光扫向青竹,却变成了灼灼凛凛的君者威仪、不容反抗和质疑:“是你在林子里烧纸么?”
见皇帝恢复如常,青竹也跟着乖巧了神色,垂睫点头:“嗯。”
四爷挑眉好笑,漫不经心的话里掺着一股子淡淡讥诮:“老十七的嫡福晋……阿灵阿的女儿。”于此略顿,“呦嗬,朕不过改了你阿玛的墓碑、夺了你哥哥的官衔,你倒就做出这般刚烈的举止回向朕。”又有意把目光侧开、语气转的轻佻不屑,“果亲王素性不错,怎就有了你这般的福晋!”
对于胤禛眼下昭然不会的轻蔑,青竹没有多言。她颔首抿唇:“官场势态瞬息万变,臣妾从不曾上心,更不敢做出样子与皇上抵抗。”无论态度还是语气都是恭谦的。
“不曾?不敢?”四爷呵声,以目光点了点她手里提着的烛蜡纸钱,“那你这是做什么!”
青竹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臣妾知道皇上喜欢来此处散步,便在这里等候皇上。”
这个答复在四爷看来,有些挑衅:“你是故意的?”他压低眉心沉声。
“是。”青竹抬目直视、不卑不亢。
“好大的胆子!”凭空一声断喝骤时起落,遒劲含威的语调令人不觉一颤。
青竹“扑通”一声将身跪下,语气却扬,凄凄厉厉、恍若锦帛撕裂:“臣妾恳请皇上念在兄弟情分上,将九爷的妻子释令归旗!”说着一个匍匐叩拜,磕的狠狠。
十三兀时一震,他心知,青竹碰到了皇兄的底线。
“呵。”果不其然,四爷冷笑一声、语气愈凛:“你那纸也是为他烧的?”
青竹重新抬首:“是。”干练不减。
不得不承认,眼前青竹的这幅模样,有些像经年前歇斯底里的云婵……念头一晃,胤禛心口冷不丁的抽痛了一阵,语气不觉缓和了几分下来:“你们倒是存着情分。”
见四爷的口气较之先前轻了一些、也柔了一些,青竹稳了稳心,接口悠悠:“若非九爷当初一番阴差阳错,青竹也不会认识十七爷,更不会嫁给他做嫡福晋。”她垂眸抿唇、又抬眸,“这份情谊,青竹一直铭记在心。”于此皱了纤纤柳眉,“时今九爷不在了,青竹希望可以尽自己一份微薄之力,帮帮九爷的妻子……”
这一番话存着几分真、几分假,几分单纯感恩、几分旁的自己都梳理不清的别样情怀,已经难以明朗了。但其间初衷却是真挚的,九爷这一牵线的功劳,也是不可抹去的。
不过若论道起青竹与十七爷之间的因缘际会,则又是一个漫长的故事了……
温温的太阳被流动的轻云隐去半边脸孔,茫茫视野一下便灰暗下来,似乎那天也跟着变得低沉。
四爷微仰首,错落了威仪目光,合着神思浮绪一起斑驳在望不到头的是是非非里。
风吹起他腰间一条坠着琳琅碎玉的束带,衣带与散丝齐飞,也缭乱了他眼中一抹一闪而过的别样神色。
虽是一闪而过,还是被素来识他的十三爷捕捉到了。
十三稳步缓行,慢慢走到四爷身边,抬臂轻搭上他的肩膀:“皇兄……”他心知,四哥是在追忆往昔。
这样的情态原是不应该的,却因青竹而起了这个引子。又或者说……青竹,太像云婵,所以才让四爷起了这般浮沉乱绪。
这世上能乱他心、夺他思、易他行的人,怕除了十三爷,便只有云婵一个了吧!
这又是怎样的冤孽纠葛呢?呵、
不知过了多久,四爷侧目,对向十三一双含着深意的眼睛。
十三弟的目光此时是深刻的,其间真意四爷明白,那是期许。
算了,罢了……浮华过眼、锦绣成灰,斗了、争了,还要执着些什么呢!凡事太尽太绝,终归是不好的。
他没有发话,只是对着十三轻轻点了一下头,便展袖负后、转身挪步,只身一人往回走去。茫茫紫禁掩埋了他的心绪、溶解了他的寂寞,渲染织就那一道背影分外璀璨、光华万千。
“皇上……皇上!”青竹不敢起身,依旧对着四爷渐行渐远的背影凄厉厉长唤。
“弟妹!”十三收目回身,一把扶起委身地表的青竹,制止住她的呼喊,“皇上已经应允你了,你谢恩就是。”
“嗯?”青竹一愣,不明所以。
十三也没多做解释,转身对并没有跟上去的苏公公沉声发话:“按十七福晋说的拟旨!”
“是。”苏培盛自是识得,忙不迭规整一礼应下这声。
十三点头,抬步行离了重归寂静的宫廊甬径。
迟滞须臾,青竹蓦然明朗,重新跪身于地,对着方才四爷离开的那个方向,缓缓的、缓缓的叩下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