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婵冷着一双细弯凤眸,便这么默默然的看着眼前一句一叩首,一口一个“阿奇那”、“塞斯黑”的十爷,冷若坚冰的心房愈觉严寒不堪。不过只是严寒,除却这丝冷意之外,只是想要发笑。
她是得了皇上的召,不得不领命前来的。然而胤禛对她却若空气一般,只是让她立在自己身边看着眼前的闹剧,看着十爷卑躬屈膝的跪在四哥面前,为了活命,不得不一口一个“阿奇那”、“塞斯黑”的将八爷九爷桩桩件件的不好诉了个尽。
十爷是不愿的,真的是不愿的。八哥可是他一生一世最敬服的人啊!九哥可是与他自小相处惯了的好兄弟啊!纵然九哥在世时,也时常喜欢欺负这个老实巴交的弟弟,但期间情义又怎能假的了呢……可十爷是无奈的,他太纠结太无奈,他不是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在他单薄的身影背后,有的是家庭、是责任,是妻儿子女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为了他们,十爷他必须苟活下去。他抛了所有的全部的尊严,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疯了、他狂了、他魔障了、他甚至连意识都丧失了尽甚至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已感觉不到!
时至眼下,云婵才明了。十爷其实并不是一个极其老实耿介到愚笨的人;这么多年了,他把中庸之道用了个尽……
很显然的,老十这般委曲求全的样子观在眼里、入在心里,四爷很是满意。听老十亲口道出他彼时那样生死追随的八哥、九哥诸多不是,天下最为解气的法子也莫过于此了。
明黄的颜色灼痛了双目,无声的震撼从那烘托、渲染无上帝王威严的缎金腾龙身上一缕缕发散出来。疏忽一下,涣散的又高又远。
四爷摆手退了老十,不再追究他的错处。
顺着他一拂袖的姿态,云婵淡淡侧目,分明看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者冰冷漠漠的面容其间,有一丝轻笑闪过。只是一瞬的事情罢了,她却看得那般真切。
缪缪天光透过雕花窗子星星点点的渗入进来,似乎感应到了云婵的那一侧目,胤禛云淡风轻的侧首,至为浓烈的森森目光便定格在她的菡萏素面上。
这目光太深刻,其间真味似乎含的极广极深,然而在云婵看来除了嗜血的魔障之外、再无其它。她倏然抬目,便那般直直的迎着胤禛对视过去,如是不卑不亢;她语气不高、只是冷:“你要杀便杀要打便打要圈便圈,我是绝对不会说出、更不会做出任何对八爷不敬的话和事……”她扬起纤长的脖颈,眼角眉梢分明有梅一般的冷傲含及。
轮到我了么?她在心里笑开。好,你想看戏,便去寻你的人把戏看个够。但若让我顺着你搭起的台子粉墨登场、顺着你的心意为你演出你想要看的戏……那么,你休想!
知道么,知道么胤禛?自从十六年前雍王府里令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的那一夜过后,这世上人间便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束缚得了我了。从那一刻起……我便已经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
流动的粉尘香屑聚集了斑驳日光,在周身上下拂了一身静好。半晌沉默,逼仄的氛围似乎要把一切目之所及的景深冰封雪冻。胤禛静静然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又似乎是在讥诮不屑的犯了疯癫的女人,冰冷面目隐隐有一瞬息的眉头轻蹙。
他越来越看不懂她了。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她过?
他曾以为她是一朵最出尘的净水白莲花,纤纤倩影集了软红之外无数大成智慧,内敛、睿智、淡泊、又苍茫。可后来,他又渐渐发现她其实是一枝含着清晨朝露的鲜美红玫瑰,热烈、活泼,却又单纯柔美如了无害的小鹿脱兔。他不再克制、不再观望,将这枝迎着春风绽得大好的花枝干脆无情的折下,可当他真正涉及、品味到她时,他却又煞是惊诧的发现,原来她是一匹彪悍凛冽的枣红色野马,桀骜难驯、执拗顽固,认准了的路便要一条道走到黑,看似留有余地、又偏偏插入不得任何逆转性的干涉,缰绳也束缚不得……在她身上,缘何便承载着那样多的极端相悖?在她身上,实在有着太多太多看不清、猜不透的一反常情!
时光便被静默在那里,二人谁都不言不语,只剩下那迂回不屑的微小穿堂风生瑟瑟叫嚣,因着太过沉寂的缘故,听得异常清晰,清晰的有些诡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有内侍近前传话,言着怡王来了后,胤禛方抿了下嘴唇,漫不经心的转过身子,背对着云婵挥了下袖子。
云婵没有耽搁,对着那个明黄金灿的背影曲身行了个礼,亦转身挪步退的昙然。
大落帘幕半挂半垂在青砖水磨地表,越过门槛的那一瞬息,云婵有意垂下首去。得了皇命行步进来的十三微微顿了一下,他没有意料到云婵会在这里;但很快的,他又将行步举止恢复如常。
二人便这般相互避讳,一退一进的咫尺交集,所滋生连带出的却是无边心事与尴尬。今时不复往初啊,劳神劳心又无得解决法门,诚然不如不见为好些……这样的默契,他们是有的。
然而不知是太过绷紧神态、小心翼翼反倒物极必反,还是那通乱麻心绪唆使拿捏,云婵足髁忽而一软,身子绵软软向着一边门廊倾载过去。
这时,下意识的出乎,十三忙抬臂一把将她稳稳扶住。
咫尺的迫近,彼此之间那股熟稔非常的体香昙然浓烈,一恍惚间,竟有了回到当初那段美好流光的深浓错觉……十三颔首沉言:“没事儿吧?”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轻飘飘的染就着岁月的积尘一般。
云婵方回神,却不敢抬目去看怡亲王一眼。经久不见,经年不见了呢……她心里一揪,颇为慌张的将头侧向一边,答的柔柔轻轻:“没事儿。”尔后不再停顿,抽身迎着殿门进深疾步跑开。
又过须臾,十三爷淡淡的垂了一下眼睑,那只方才扶向云婵肩膀的手掌一点点渐次攥紧、不多时又舒缓开来。旋而抬步,眉宇之间没有染就半分异样。
从相遇、到错肩、再到离开……他们二人竟是没有直视着看对方哪怕一眼。不止是云婵,十三爷亦如是。甚至她最后那个转身疾跑开去的乱乱背影,他都是站立于彼、却缓缓闭起了一双含烟带雾的迷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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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后的紫禁城总是含着无限美态,它的美在于其间铺陈开来的那股旷远空幽,苍苍茫茫的心境便跟着被带的深浓。
月华如洗,云婵对着宫窗一角耀进来的悠远天幕,双手合十,焚上一炷心香:“八爷,你走好。”她缓然闭目,一垂首间有了泪光盈下。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言起,终是敌不过这“走好”尔尔。
偏殿小院忽在这一瞬息起了风声,簌簌瑟瑟的拂掠之音犹如他昔日的言语宽慰。云婵心念一动,娟秀面眸扬起一丝梦魇样的徐叹:“八爷,这是你给奴婢回应了么?”斑驳泪渍尤盛,情绪正浓,她突然不管不顾的转过身子,疾步跑出了屋去。
太阳已经落下去好一阵子了,但天色入得还不算太深。
白玉般铸就的回廊小几旁,胤禛遣退了所有随行内侍,将自己迷失在一派夜的静好之中,只身一人对月举杯、仰头灌酒。
他换下了那身威严朝服,可身上这件便装依旧绣着五爪金龙,那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都无法企及一二的至高尊贵:“呵。”四爷鼻息轻叹,又是一盏淡酒灌下。他来这里有一阵了,眼下已入薄醉,“云儿,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兀地一下,他苦笑开来,带着缭绕酒气的嘴角兀自喃喃,“知道么……你是最没良心的!无论,无论朕在你身上花多少心思,你都是看不到的……看不到的……”边这么徐徐念叨,胤禛缓缓倾身于前、又垂下首去。整个人竟是渐次趴在了小几之上,即而一点一点沉沉睡去。
月色清冽、夜光清迷,花荫其间起了簌簌的响,是衣袂贴着叶的纹络划过去的细碎声音。云婵躲在花荫后面冷眼默看,复一步步走了出来,取下肩上那件随手拈来的银鼠小裘,缓缓的披在了四爷单薄的肩膀上。后而冶步悄离。
四爷这一大觉睡的很沉,浑浑噩噩也不觉得。直至次日,第一缕虚白的晨光耀在身上,四爷方醒过来。他抬臂,想要舒展一下有些发僵的腰身,便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身上那件滑脱下来的外披小裘……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感拂在心间,迎着尚未刺穿云岚的淡红色日头,四爷起身,循着叠覆心绪悄自喃喃:“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末了一叹,他摇了摇头,一阵大笑。便这般背手踱步,且笑且行的孤孑孑离开。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