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更迭变幻,通常会很快便被人们遗忘。因为无论地覆天翻、沧海桑田,只要还有人存活于世,那日子就还是要过的。如此,谁主沉浮看起来,当真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罢了。
雍正八年缓缓而至。
除却竟日连天的繁忙政务不曾改变外,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昔时那般一身潇洒倜傥的少年郎们,时今走的走、囚的囚,所剩不多的寥寥几个也已有了丛生的白发爬满双鬓,依依稀稀的,素雪一般。
旧的事物,终究会被新生所取代的。
迎着呼啸北风,四爷下意识的裹紧了一把肩膀上的狐裘外披。不过五月光景,天气却真的开始冷了:“你看你。”他侧首,对着身边的怡王皱起了眉头,语气怨怪,“不让你去勘陵你偏要去,大冬天的你拖着病体都要去……一次还不够,偏偏要往泰陵跑第二次,好像什么事儿没你便办不周成似的!”他是真的在怨十三弟,因为他是真的心急了、也心疼了。这些年来,怡王的身子越发一日不如一日的厉害,已经到了召见时宫内设醮的地步。似乎随时都会化作一阵清风,伴着皓月雨霁消散而去。
十三笑笑,因着病体的拿捏,声音怎么听来都难掩孱弱:“上次不是有沙子么……九凤朝阳吉地的事儿,是臣弟一手操办。那会子有了错处,怎能不是我的责任?”
十三的脾气,四爷是识得的。本就小心谨慎、内敛缜密,自打成为怡亲王后愈发如是。他叹了口气,绕开话题没再执着下去:“再过几日便是端午了。循着这个空子,你好好歇歇吧!”于此一停,抬臂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这身子骨,经不起太多折腾的。”
料峭的寒风疏忽一下迎面扑来,十三没禁住打了一个寒噤,即而便跟着一阵咳嗽。良久平复后,依旧沉沉然颔首谦和:“端午时,臣弟进宫跟四哥好好聚聚。”
闻了十三的话,四爷竟有了一时的恍惚。兜兜转转的,登基称皇已有八载,经天连日的在繁冗政务里头泡着,近十年了,确实没有把酒言欢、尽情恣意过一日。趁着眼下这么个节令的由头,也是该跟自家兄弟好好的聚一聚了。
有十三弟在身边,真好啊。哪怕是登临九霄坐享那个孤家寡人的位子,只要有十三弟在,便都不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即便全天下人都背弃他,十三弟也不会。就如同当年他初登大宝,连生母德妃都因着那些掩不住的流言蜚语而不肯承认他这个皇帝,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是那么异样而胆怯。只有十三弟,只有十三弟是真心帮扶他、无怨无悔也无条件的支持着他、支撑着他……人,谁没有脆弱过呢?他也一样。只是在他脆弱的时候,身边还有十三,那任何脆弱便都可以轻而易举便挺过去了。
又是一阵萧萧凉风迎面扑过,河山大地便被带起了萧索的势头。人之一世,无论高低贵贱、成败风云,归根结底好像都要去往同一个归宿的……难能得着顺心随意啊!
。
昏昏流光寡寡然的一日挨着一日过去,四爷越来越能体会到那所谓“高处不胜寒”的旷古寂寞。
月华清清,他便就着批了一夜折子,不曾将歇。直到次日黎明破晓后,方才觉得有些乏味了。
如此,他将身子往后一靠、掷笔稍歇。瞥眼晃曳的明黄帘幕,忽地念着明儿就是端午了;这个端午过后,很多事务该有一个重新定位的。
嗯……治理江山固然重要,但生活其间许多真味,还是应该体会一二的。辛辛苦苦的终到了头,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十三弟的身体也经不得折腾了,待得端午过后,无论他再怎般的执着,自己都不能继续由着他折腾。寻个由头,得让他好好歇息一阵子……
这时,一道晶帘哗然一下做弄出泠泠脆响,贴身内侍急急然小跑着奔身进来。他已顾不得皇上传召,径直迎着御座“扑通”一下委身跪倒,一张粉白面目写满了诚惶诚恐的焦灼难平。
一个交错,骤起的不祥氤了满心满脑。与此同时,便见那内侍肩膀微抖,持着尖尖颤颤的调子哽咽呈报:“皇上……怡王,不好了。”
仿佛整个世界一息崩塌,那道巨大的轰响之声只有自己听得到。冗长寂默,四爷僵僵的顿在那里,保持着那个抬手向前的姿势,良久良久……
。
四爷是在赶往怡亲王府的半道上,得知了那个千般躲、万般逃也终是躲不得、逃不过的噩耗——怡王去了。
浩浩天风梭巡在他绝尘的伟岸周身,眉梢眼角那抹淡漠平静看来实觉可怖。他皱眉,持着万般风轻云淡的口吻兀自徐喃:“怡王去了。怡王……去哪里了?”
怡王是不是又去泰陵勘探地势了?不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他不消躬身前去的么,他怎么就这般不听四哥的话呢?
还是他被自己的固执给吓着了?听闻自己跟他唠叨着,待得兄弟两人百年之后,要将他葬在自己陵墓一旁的那片中吉之地,他便以这样一走了之、干干净净的法子,来与自己做着无声的对抗?若论起固执和小心来,试问世间还能有谁胜得过怡王?
还是……怡王有了更好的养病所在,怕自己为他担心,便不告而别悄然离开?
……
四爷便这般默默低忖,整个人都变得混混沌沌的。他在避开那个答案、那个直白残酷无法面对的关乎生死的真相。
意识似乎也在这一瞬息迅速抽离,便这般缓缓慢慢,愕然间一抬首,“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个大字的匾额入了眼帘。那是他亲笔所书、后制成匾额赐给怡亲王的。原来便在这似梦似醒的朦胧迷离间,他早已跨进了怡亲王府的大门正堂。
怡王的嫡福晋兆佳氏躬自相迎,整个人虚脱了般讷讷的对着雍正行了个礼,乌发略凌、神情萎靡。她慢慢低低、梦魇般的碎碎道着:“爷说,国家初定,丧葬不可浪费铺张,需只用常服,一切金玉珠宝之属,概不可用;爷说,泰陵乃是帝后专属,他不敢逾越而享;爷说,皇上每年加赏亲王俸的一万两,悉封贮未动,可仍旧缴进,以备皇上赏赉之需;爷说,火器的督造事宜不可怠慢,可交付果亲王接替;爷说,生死造化,皇上莫要伤心;爷说……”
千头万绪化作嗡嗡哄鸣,放空了般压在耳畔。此时的四爷怎能听得进去半分话句?物极必反,他一张面色漠漠铁青着,已无法流露出一丝半点悲伤崩溃之态。只是万般僵硬无力的微抬起臂膀,颓颓然摆手,将众人退去。
那天是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日,端午节的前一天。怡王的生命永远的定格在了四十四岁的年景,一个男人最为大好、魅惑、一展雄心与抱负的黄金年景。
那天,四爷只身一人落座在十三榻前,守着十三弟说了很多话。一如经年以前他去看望被幽囚的十三弟一样,那时的他们也是这般一卧一坐,守着满室寂然静好,挨过了一脉脉抽在心上、打在灵魂的人世薄凉。
胤禛抬手抚过十三微闭的双目,又将锦被往他羸弱不堪的单薄腰身提了几提、捻好被角。声音是缓缓的、沉沉的,一如素日里唠家常的语气。
他浅浅笑起,有一些释然、也有一些哀苦的味道。他道着,说好的要趁端午好好聚聚,只是一天,一天都不愿意等着四哥么?
你是恼我赐予你的封赏太多?其实四哥只是想要给你最好的。先皇在世时,那样昏暗萧索的日子我们扛过来了,时今江山已坐,那些封赏难道不该给下去么?
还是你怪我对老八他们太苛刻了。我就是咽不下一口气啊……一想到我们曾被他们逼得那般节节败退,一想到你被幽囚、想到我们那段时间的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四哥那股脾气便不由主的蹿上来了。
好吧,若你愿意回来,四哥不会如此了。其实事后,四哥也后悔过……那些封赏你若不愿接受,那便不接受吧!有四哥在就够了……不过该给的赏赐、该除的牵绊,还是不能免的。这些你都明白、你也都懂。
……
。
今夜注定是一个哀伤的夜晚。因着那位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怡贤亲王猝然仙逝,整个天地都跟着染上了一层含殇的血色。
云婵垂眸,她不禁开始暗暗忖想,十三爷他此刻到底去了哪里?或许是在三界外,或许是在彩云间,又或许、只是身边这些迂迂回回的清风一缕……是不是好人终会被神佛带去,结束这一段黯淡无光的人世苦旅?似她这般罪孽深重之人,注定要在世间长久停驻、苟活个大岁数的。她自嘲笑起。
心念兜转,实觉世上人间许多奥义,不是能被谁真正参透悟真的。不想四年前,在金殿进深处的那一错肩,竟是我们此生此世里见得最后一面……原以为终有一日,君将葬我、送我、哭我、痛我。却不知竟会是我先行送君、痛君、却葬不得君。也早已,哭不出君……
。
纵然十三爷临逝前多有叮嘱,但怡亲王陵寝,雍正办得还是大大逾制了。
在清代所有王爷陵中,规模最大、最为威严华贵的便是怡亲王陵寝。且一位王爷有两座驮龙碑者,仅怡亲王一人。
雍正将所赐怡王匾额之上八个大字刻于碑身,又谥号“贤”,乃“忠敬诚直勤慎廉明怡贤亲王墓”。这是极高的评价。
每一字注解如下:
忠乃“公而忘私,视国事如家事,处处妥帖,能代朕劳,不烦朕心”;敬乃“小心兢业,无纤毫怠忽”;诚乃“精白一心,无欺无伪”;直乃“直言无隐,表里如一”;勤乃“黾勉奉公,夙夜匪懈”;慎乃“一举未尝放逸,一语未尝宣漏”;廉乃“清洁之操,一尘不染”;明乃“见理透彻,莅事精详,利弊周知,贤愚立辨”。
早前雍正登基时为避名讳,将众兄弟名字里的“胤”皆改为“允”。怡王逝后,雍正下旨恢复了“胤祥”之名。
且常道:“王固建不朽之盛烈,称宇宙之全人矣!”、“为国柱石,为世楷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