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一生都是修来的,求什么?有道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么?可究竟是怎样的行路,最后最后竟会换得这般的结果?九爷想不明白了,也再不愿有那个心去想那些劳什子。横竖是这样了,又能怎般?他笑起。
心知沦落到一个这样凄惨的结局,有一些人忧怖,也有一些人暗自得意、悄然哂笑。呵,聪明反被聪明误,巧什么?虚言折尽平生福,谎什么?是非到底见分明,辩什么?谁能保得常无事,诮什么!
昏昏暗暗的茅草小舍,便是九爷这条龙的余生交代。
阴冷湿潮、沙砾厚积,天光只能从破旧屋顶透进来些许。较之荣耀时的高宅伟院,此情此景却是何其悲凉。
有风拂过,震得茅草屋顶合着风声飒飒作响。九爷抬手理了一把凌乱发丝,暗灰色囚服虽然经了羁徙之苦而显得泛白且破旧,但穿在他身上除却落魄之外,那通身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贵胄气质反倒更加凸显无疑。
他正襟危坐,消瘦蜡黄的面上已可寻到凸起的骨骼,但依旧剑眉斜飞、凤目含威。平静无波的脑海里,突忽有了对于往事前尘的那些回想,然而很快又什么都没有了。桩桩件件的,念想起来也委实没什么意思。
只是冷不丁的一下,神思间突然勾勒出一个娟秀曼妙的剪影,是青竹。但也只是一瞬便涣散开去,与那些湮灭在流光断层的无数人事一样,弹指便虚空下来,再也没了感觉。
太阳穴一阵刺痛,胸口也实在憋得难受,整个人仿佛已近虚脱,遗余下来的气血心脉抽丝拨茧般寸寸流失。浑浑噩噩里,他下意识的垂了一下眼睑,唇角斜勾,眉弯却展:“终我一生,自己都觉得绝对称不上一个世俗所谓的‘好人’。”无论身体怎般难受,因着那心异乎寻常的平静,竟是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了。他喃喃呓语,目光铮地一下凝了熠熠华光,“我辜负了太多人、诟害了太多人、落井下石冷嘲热讽了太多人……但是对八哥,我对得住了!”
我对得住了……
他善于经商,为八哥夺嫡打下了一个颇为扎实的经济大基础;他从来无心皇位,却死死追随八哥身边,助八哥谋权争势;他至死,都没有背叛都没有抛弃自己的八哥!
迂回天风在这瞬息簌簌刮掠,有金灿灿的茅草飞絮散散扬起,在这一瞬飞的极高远、极深邃。
天亮了。
有一个疏狂桀骜的灵魂化作了海东青,迎着这阵骤起的浩荡天风一并飞远;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刺穿了哀哀天幕,抵达了红尘彼岸、天之尽头……
青黑地表,那瓶这些年来一直都贴身带着的鹤顶红,醒醒的笑着。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卯时破晓,九爷四十四岁生辰当天,腹疾卒于幽所。
。
后天便是九九重阳了,成簇成簇菊花开的大好。放眼望去,金灿灿的一大片,其间又零星点缀着几行粉白颜色,恣意撩拨的双目都觉潋潋。
宗人府颓颓然不堪的粗糙囚室里,弘历落身于榻,将八叔圈在自己臂弯,小心翼翼的扶了起来。然后亲自将小碗里的皮蛋瘦肉羹舀起,一勺一勺喂到八叔嘴边。
时今的弘历已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丰神俊逸、通身潇洒倜傥像极了他几位叔父曾经的样子。
这些年来,因着八爷与云婵之间的那段缘法,他待弘历这个侄儿一向是甚好的,故而他们叔侄之间的感情自然不浅。
八爷起先抿着嘴唇不动,他实在没有任何食欲,一连几日都不尽米水。弘历苦苦哀求了好一阵子,他适才勉强的张了龟裂不堪的虚白嘴唇,没得半分意识的任弘历将那粥一勺勺喂给他。
叔侄两个就这么默默然、静静然的偎在一起,守着一室流光静好:“八叔。”弘历轻轻的唤了一声,眉心舒展,尽力使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心却跟着猛然收紧,“又是一年重阳日,过会子,侄儿侍候您出门去赏赏那菊花吧!”他的语气听来轻柔,黑白分明的清亮睛眸却分明有泪水浮噙。
眼前的叔父是那样脆弱萎靡。活不能活;因着一个身后名的拿捏、与家庭责任的重担背负,死亦不能。他心知道,八叔什么都不再奢求,若说心底下还有一丝隐隐然的渴望,那渴望的,便是一个解脱。弘历心上揪着的那股疼意猛地加重,他下意识的捂了一把心口。
八爷没有动,一双浑浊迷沌的眼睛微微睁着,直对向头顶那一大片暗青色的屋梁小顶,却又寻不到一个聚合的点。是时候了,该是那个彻底了结的时候了……八爷霍然大笑,凄凄苦苦的苍凉无边被带了起来,他连连道着:“造化,造化啊!”
这样直白无奈的冷暖人间,这样淡漠无情的无极乾坤……
这时,分明陷入晕晕弥留的八爷突然侧首,抬臂紧紧抓住弘历绣着金丝小蟒的宽硕袖口,他目光正对向弘历,涣散不堪的神色渐次凝聚在一起。便这般,似拼劲此生此世最后一丝气力,牙关紧咬、一字一句:“记住,凡事不要太尽,否则缘分必将早尽。聚散浮沉自有天意,无论日后的路走得何其艰难、亦或何其平顺,都不要有遗憾、不要太执着。该放手时,便要学会放手!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换一条路缓缓行步,风景未必便不是美好的……还有,记住,好好的,好好的对待你的额娘。有机会告诉她……算了,还是不要告诉她了。”八爷缓然笑开,眉心却一点一点跟着紧紧聚拢一处,口吻愈发正色低沉,“八叔……很爱,很爱,很爱,很爱你和你额娘。”
言出这最后一句话,霍然一下,只觉一身轻松……
昔时蘅苑客栈里那个假小子般的小姑娘,王府朱院间青涩活泼的可爱少女……她的出现便如同一道雨后的七色虹,把平淡寡味的日子装点了斑斓的浮光。
他付诸于十分细腻的关切用在她身上,她胆怯时,他必有一个鼓励的眼神;慌张时,他一伸手的轻扶肩膀;她经久不归时,他立在苍茫雾影间经久以持的固执守望;当她受尽挫折万千心事不能言及出口,他抚着她的脊背温言爱怜;她与儿子相对咫尺却得不到儿子的承认,他背立花荫慈祥又严厉的哄劝弘历喊出了那一声“额娘”……他待她的好总是那般点滴入微,他从不强迫她按着他的意愿思想行事,他给了她无比温暖的自由。
当她飞得累了、行得远了,弄得自己遍体鳞伤、毫无希望、心若死灰时,他又倾尽所能想要给她一个后半生的安稳依靠。即便这个依靠最终因着她的委婉回绝,而终究没有实现。
记忆里,她一直都是他的“云婵小丫头”,无论怎样飞、怎样跑,他都始终会是她头顶方寸间的那片天空,无论阳光雨霁,护她守她,给她一份安然。一切的一切,只因她是他的“云婵小丫头”。
多少往事织就了一条空空的锦囊缎带,多少情感自认懂得、却又好像不太懂得?他的身边已经有了挚爱的嫡福晋,可对云婵小丫头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弄明白。似乎很简单,可又似乎比兄妹、比朋友要深一层……他懵懂了一辈子,直到眼下生命支离,这样异样的感情愈发浓烈无边,促使他再也按捺不住的说出了口来。
罢了罢了,横竖该了的、该散的、放得下的和放不下的……终究都会归于消弭,再也不会有执念。八爷闭目,孱软无力的瘫在了硬邦邦的木榻。他太累太困,双目似濯了沉铅,再也难能抬得起来。
迎着斑驳日光,弘历起身,一双凛然墨眸铮然一下有了坚韧力度:“八叔。”他唤的轻轻,拳心渐次收紧,“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侄儿为你们平反!”语尽转身离去,顺着金灿灿的阳光铺陈开来的缎子般的波澜,把成阵苍凉景深关在了身后……
就这般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流动的阳光渐渐变幻起了明灭的势头,被一湾清冷月华兜转取代。
“吱呀”一声,囚室两道斑驳的木头门突然打开,八爷睁目侧首,见是九弟走了进来。九弟一步一步稳稳的朝着他行过,站在了他的榻前。
九弟容光焕发,俊逸面目具是朗朗的笑,整个人极阳光精神,风流俊美、桀骜不羁、通身潇洒气度流转,竟一如二十几岁时无异。
他就那般稳稳立着身子,一如经年前很多次那样,笑唤他“八哥。”尔后抿唇低首,目光看向他,“我们一起走。”
八爷亦含笑,想要给他一个回应,却听九弟在这个时候复又稳稳接口。
“八哥,弟弟这一生狠戾阴毒、敛财嘴利,负了太多太多的人。但是我唯一对得住的,便只有你。”
闻言在耳,八爷自嘲笑起,却与以往很多次自嘲截然不同,是那种万般皆放、一身轻松大自在的侃侃打趣:“好弟弟,我用一生搏了个‘八贤王’的美称,可归根结底,到底还是负尽了天下人、甚至我自己。”他扬了一下眉,极尽轻松与恣意,“回首想来,竟是没有一个对得住的人。”
九爷摇头笑起:“八哥还执着这些?”墨眉略微一压低,举止行步似是夹着一股皓月清风,“话别了对错是非、风云成败,横竖人生大梦一场,假假真真,梳理这些做什么呢!”
八爷跟着笑了,摇摇首,压住万千感慨不再执着:“也是,不想这些生不带来、死也带不走的劳什子东西。至于念着难放的那些人,我的儿子弘旺、我那才出嫁两年多的女儿……弘历会帮我照顾的。”他又叹,“儿孙自有儿孙福,忧什么?岂可人无得运时,急什么?人之一生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边说着话,八爷稍稍一动,甚至连力道都并无运用,竟是飘飘然便稳稳站起了身子,只觉一身病痛顷然便消散了,连同心境都是得了醍醐般朗朗的,“罢了罢了,我们走吧!”
月华如洗、夜风交错,九爷抬臂,同八哥紧紧的抱在了一起。两人哈哈大笑,一如经年以前,那段翩然如风皎比明月的年景里一样……
雍正四年九月初八日凌辰,八爷病卒于监所。时年,四十五岁。
次日,太医在八爷小几上剩下的半碗皮蛋瘦肉羹里,发现了水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