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兜转、人事易分,历史的断层间,那一朵朵岁月流岚便随着时光推移而越发历久弥新了。纠纠葛葛、牵牵绊绊,总是由不得人愿不愿意。很多时候,仅是无奈尔尔。
不觉已是雍正四年。这不长不短的四年光景,雍正对八爷一党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打压……
是时,十四阿哥借守灵的名义被囚禁在遵化;十阿哥早已被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雍正四年二月初七日,八爷被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九爷被发往青海,为得是将他与八爷分开;并命亲信年羹尧严加监视。
一鼓作气之下,九爷干脆抛开一切、再不收敛。他开始公然抗旨,昭著不宣的与雍正作对。他既不出迎、也不谢罪,以种种借口拖延时日,迟迟不肯动身,且口称自己已是出家离世之人。
雍正帝大怒,将八阿哥改名为“阿其那”、九阿哥改名为“塞思黑”,译为“猪、狗”。且借故革去二人黄带子,二人子孙之名著自身书写。
。
茜纱窗下,八爷含笑顿首。
时今的他已不复年少,岁月的风尘在他眉梢眼角染就了一层恋恋的味道,却依旧是极美好温润的卓尔模样。仿佛催了漫天的流云天光弥漫造势,仿佛袭就了水云之巅、瑶台月下至为浓烈的禅的真味,高贵翩翩、一身客尘。
他道:“九弟。”
八爷是得了雍正的首肯,适才可以来见九弟最后一面。
到底是流着相同的血、纵使打断骨头也依旧还连着筋的亲兄弟啊。最后的这一点点微薄祈求,雍正到底没有怎般作难;那时,十三爷顺势进言,向着雍正递了个台阶下去,雍正便准许了。
“八哥……”九爷迈步,向着自己八哥身边迎着过去,应的有些发颤。他依旧还是不羁又狠戾的,只是那层笼罩不散的疏狂气息随着岁月侵蚀,而化为了点点落拓,“皇帝的那道旨,你当真接了?”一双凌厉剑眉斜斜上挑,口气其实是颇为无奈的。
八爷淡淡笑叹:“不然能怎般?”他略顿,“横竖,我们还不是认了!”语尽沉沉一展袖,做了一个颇为释怀的姿态;又是须臾,他言的风轻云淡,“况且早在正月二十八日,皇上便下旨,将我的嫡福晋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以女人做威胁的筹码,是什么大丈夫所为!”这边八爷才刚落了话音,老九便没忍住忿忿一声怒骂。不过怒骂也好、怨忿如是,横竖也只能自己生气而已,再也做不得任何用处。
可有件事,八爷是不知道的,也注定此生此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
那天,是雍正四年正月二十八日。当宫里来的小太监趾高气昂的为八福晋传话,言着皇上口谕,将八福晋革去福晋,逐回外家,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此后,若廉亲王痛改其恶,实心效力,便自有加恩之处;反之,必将八福晋处死,子亦必治于重罪……
八福晋只是淡淡跪着、默默听着。兀地一下,她笑了,笑的如若一朵绽在枝头的素白玉兰花、又带着墨玉牡丹的盛贵倾城、以及菡萏与冬梅那种素素净净凌寒不畏的高洁洒脱。
这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女人,即便她已落魄不堪、沦为最卑微低迷的阶下囚。
她要强了一辈子,时今却要这样卑躬屈膝的跪在太监面前,忍受着昭然不晦的轻慢不屑、鄙夷、甚至暗嘲。但凤凰就是凤凰,即便凤凰下架、即便浴火涅槃,也依旧不会失却自身那股与生俱来的至贵风骨。
“这是要拿我来威胁王爷了!”
她心下哂笑,扬起一张毫无畏惧的凛凛然面孔,颇为凌厉的气场缭绕在她周身上下。她直起身子,利刃般的目光正对向那早被这势头吓得有些发颤的传旨公公,一字一句,很冷、很淡漠、也很高傲:“下面我说的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原封不动的带给那狗皇帝听!”
那小公公粟了一下,没敢言语。
八福晋已经开始自顾自的讪讪起来。她一席话带着全天下最铿锵的大气、最有力的回击,直将心底那通不屑、鄙夷、讥诮、讽刺……酣畅淋漓的笑骂了尽。
完备之后,她并不领旨、亦不叩首,便这般素衣淡服忿然而去……
绸缎般的曦光打在她飒爽绝尘的纤纤倩身,明明灭灭的韵致渲染的整个人犹行云端。在这一刻,这个女人仿佛云集了天上人间最圣洁的赞美、最热烈的全部喝彩及倾慕。在这一刻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明媚美慧、光彩照人不可方物……她是,那样的高贵。
尚且没及雍正那道意料之中的“赐死”旨意传来,八福晋已经吊死在了廉亲王府厢房里高高的屋梁之下。
她着了大红滚金边的嫡福晋正装旗服,乌黑缎发绾就了标准的满人小冠,容颜规整、神色淡然,似乎是去赶赴一场最为华丽、正式的繁繁盛会。
有风顺着木格子窗其间缝隙吹掠进来,撩起了她薄纱袖口盈盈一角。琉璃样的美丽皓腕上面,戴着的是早先的早先,她与八贝勒初见之时,他赠她的那只鸡血红碧玉镯……
这是一个美丽的生命,这是一个倔强高傲的生命。生时不被世俗所屈、所伏;死,也要由她自己来选择。
……
就着袅袅熏香弥漫过来的势头,八爷将目光沉淀,迎着九弟一双苍苍的眼睛层层定格:“这段时间,我一颗心倒是静了下来,开始回顾我们一路走过的风景。”他抿唇笑笑,双手负在身后兀自回忆开来,“十弟生性耿介,不太懂事儿,只是实在。十四弟虽也不错,可到底不是真心扶我,往后他也动了心思、开始做想那个高高在上的独绝位子……归根结底,此生此世唯一于我真心以对、始终如一的,其实就只有九弟你一个。”
一言一语都是极平静淡泊的。八爷抬臂,向着空中那缕握不住的浮阳屈指一握,掬得一片空茫虚幻:“到了头,我却拖累了你。我没出息。”
“八哥!”九爷这边只是摇头,又是紧紧临着八爷话尾铮然打断,“你我兄弟还说这些话么?”他眉心皱起,于此忽觉心下一涩,不由低了一下首,眉心压低、语音跟着起了黯然,“有一处心结,我不知八哥愿不愿原谅弟弟。就是……”
九爷嗫嚅,须臾后鼓起勇气将心横了,抿了抿唇接口继续:“八哥,我一直跟你站在一起,但是,后来我也曾帮过十四弟。”他抬目,迎上了八爷投来的那缕温温目光,语气愈发的轻了,“我知道十四弟后来有了夺嫡的念想,虽然我面上不说,可我心里,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认……我是支持他的。我也曾在人前帮着十四弟,道他是我们兄弟里第一人……但我对得住八哥。八哥……”他只觉自己此刻有无数话想要讲出说出,却反倒不知该怎样说。最后那声“八哥”,九爷的语气是哽咽着的。
淡阳将方寸大的空间铺陈了碎碎的金,微风一掠,便跟着起了波涛般绵缓的晃曳涟漪。撩撩拨拨的样子。
“我明白。”八爷笑了笑,语气温存,“九弟……道理我明白,我都明白,就是做不到而已。”他咳了一声,略有自嘲的样子,“当时的情况,予其我们兄弟抱成一团死,不如去扶持十四弟。好歹十四弟是我们这边的人,若他上位,我们怎么都有个活头。”清明事理便被他这般波澜不清的慢慢道出。
“八哥……”又是一声唤,九爷再言不出其它。
是啊,当时眼见着八哥无望、而十四弟又风头正盛;皇父心思难测,无论如何都得搏一把的。不为别的,只为了活命啊!
当初那般的情形事态,倘若依旧死跟着八哥而让十四孤零零一个人去拼、去搏,到了头的结果必然是八跟十四谁也不能起来!无关感情、更无关品性,只能说在这一方面,九爷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理性。
不知该怎样说,太多的话堆在胸腔里面,晃呀晃的早就图腾了!于是九爷便干脆不说了:“无论我老九做了什么,无论八哥怎么想我,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始终是八哥!”千言万语化作这一句话,热烈又坚韧的粼粼目光定在了八爷淡若水墨的眉宇间。其间共鸣,其实根本不用再多说!
是的,不用多说,即便不说又怎么会不明白……
八爷抿紧嘴唇,抬手拍了拍九弟的肩膀。过了半晌,一怀乱绪竭力平复下来,他稳稳开口:“我眼不瞎、心不瞎。你们几个弟弟对我这个兄长都尽义尽情,即便十四弟日后有了自己上位的念头,也是情形所致,被逼到了那里,无可厚非的。毕竟在我未曾失势前,他亦是尽力帮扶、毫无二心;日后待我失势,他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没有理由死保着我这个废人、而不为自己搏上一把。”
这一番话说的是极理性了。八爷于此顿顿,话锋凭空兀地一转,眉目间有若许自嘲、无奈浮涌而上:“论道起来,是我对不住他。他可以帮扶我,待得他略成气候时,我却未能做到尽我所能去帮扶他。”
不知从何处被带进来几片枯零零的草木残瓣,原本就低沉的氛围被烘托渲染的愈发悲凉的紧。
九爷跟着一叹,即而缓言:“莫说这些了,说来只是伤心。”他颔首喃喃,“我原不想起这个头,只是怕这次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却是一句实话。
“便让我说个痛快吧!”这一次,是八爷打断了九弟。
八爷原本清澈的目光有些恍惚,昔时过往浮花掠影般一桩桩、一件件的游弋而出。那些必须用尽一生的时间才能真正看清理顺的道理真章,终是鲜明了:“纵然十弟、十四弟尽了义气。纵然十四弟日后动了夺位的念头,你去帮他保他都是在情理之中。可做出的选择、行过的事就是做出了、行过了,即便有成千上万个理由那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纵然我明白其中道理,却也不能让我坦然接受。”
依旧是极其理智、极其冷静甚至锋利的字句,言及此处,八爷却兀地抬首,天渊般大志且深邃的目光重新于九弟眼角眉梢间有了直直的定格。须臾沉默,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陡然被赋予了动辄不移的深沉韧力:“但我始终都不曾忘记,经年前群臣举荐于我,先皇就要下旨将我锁系擒拿;危急关头,第一个站出来帮我拉拢人脉、抛却性命带着毒药进宫保我的是你!黑鹰王事件后,我病的浑浑噩噩,先皇却勒令我移至家中,那时亲疏远近没有一人胆敢为我说哪怕半句的好话;可挺身而出、拼命拦着争着僵持着不让动我移我的是你,只有你一个!新皇登基后,皇上故意寻我错处,训斥于我、将我罚跪一夜;那时陪我在雨中冷着、跪着、受着、挨着的也只有你一个!那时我已万念俱灰,丝毫冷意都已感觉不到,可看着你向我走过来,慢慢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喊‘八哥’,我心里竟蓦地一下滋生出一丝温暖……八哥眼不盲、心不盲,何为真心以对、何为真正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八哥分的清楚!人生得胤禟这么一个弟弟,纵身死,无憾了!”
万古清愁一晌化开,冰冷寒石般的一颗心,只在昙然、万顷春波得自由!
九爷抿唇,浓墨泼就的眉目纠葛、复舒展。心间百转千回,却始终再难发出一言。
值得了,此生此世真真值得了!
他是懂的,他们都是懂的,是懂彼此的……那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还的宿债?只在弹指,这个身子这个心上承载了整整一世的背负、沉冗、抑郁、难平……尽数卸下了!统统都卸下了!
彼此知道,这是此生此世最后一次相见。但心扉已敞、心事已尽,便是一身轻松大自在!若有缘分,不,定有缘分的,一切一切只留来生再续!
细微的风声贯穿了一世浮生,清古的管弦幽乐似从飘渺云端幽幽涣散。
最后的最后,忽地一下,两个大好男儿全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