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斜斜的靠在雕龙抹珠的软榻之上,眯起慵慵的一双眼睛,神光已经有些离合了:“参汤适宜于南方人的身子,对北方人不是很受用啊。”他只觉周身很困很乏,恨不得就此便昏昏然睡去不醒。
“皇父。”胤禛抬首,语气却沉沉稳稳的,“就算不是很受用,也好歹能有些效果吧!”他抬臂迎前,用小勺舀起瓷碗里还冒着热气的参汤,不由分说便灌进了皇父口中。旋而侧目,向着立在大黄色龙腾刺绣帘后的隆科多使了一个眼色。
就着一缕斜斜打在周身的晨光,隆科多缓缓低首,回应而来的一泓目光比天渊深刻。
就是这么浅浅一瞥神光交错,注定成为盛世大清历史其里的,永恒永恒的定格……
隆科多是康熙皇帝孝懿皇后的弟弟,一等公佟国维之子,官至步军统领、理藩院尚书。按辈分算来,是所有皇子公主的舅舅;然而利益的结盟、人情的走向注定了他的往后以及当下命盘,在他心里,他只是四阿哥胤禛一人的舅舅。
弹指花开、刹那又谢,鲜明的是那些迂迂回回永不停歇的一江春水。康熙本就微垂的眼睑不觉又往下垂了几分,然而只是昏沉了一下,整个视野却霍然间开明了……
他看到了!那是复苏堤柳醉春烟的三月阳春,暖暖的日光簌簌打在面额、发间,熏熏柔柔的如水一样。恍惚间康熙又变幻成了当年那个英机勃发的清俊少年,眉宇之间具是轩昂气宇,谦谦然、卓卓然,却又袭承着满人的高大英武。
一片春雨如酒柳如烟中,放眼蒙蒙花海去顾,他看到了良妃卫薇。
她立在央处,在她身边包围着那些红的花、黄的花、紫的花……渐渐渐渐,便只看到一团雾影围拢缭绕。她还是那么美,还是那一袭襦裙淡紫、牡丹扶摇花簪,肌体间散发出的淡淡异香溶合在了草木的清幽间,渲染造势的她出尘拔俗不食人间半点烟火气。一张面目淡淡然、静静然。有风起落,汩汩衣袂上下翻飞,整个人似是都被埋在了大褶大褶的丝绸绫罗间,似飞若扬般的。
去日苦多、浮生又苦短,月如无恨月长圆。他们生命里最真实的彼时相遇,不是在彼此最美好的那一段华年里;然而眼下重逢,却是陷进了彼此那段最美好的如歌年华。
“薇儿……”康熙往前走几步,整个身子竟是凌波般轻飘飘的。他身心具是畅快,抬臂执起了良妃的手,对着她暖暖笑开,“是你么?是你来接引朕与你一并飞仙而去么?”
卫薇只是那么静静看着他,唇边染笑,却不说话。
便只剩下康熙一个人骋着无边喜悦喃喃个没完,颇有了些自顾自的样子:“薇儿,朕说过,朕要给我们儿子最好的。朕的江山、朕的东西,只愿给我们的儿子,只有我们的儿子才配……”是时候了,是时候揭秘那个折磨了所有人许多年的谜底了。
分明认定了继承大统的儿子,却不得不苦心经营。为了更好的保护和稳定,而不得不给予最残酷的打压、最恶劣最无情的批驳……康熙他累了,早便累了。时今这一刻,他终于可以放开一切再无忧虑的随了风、踏着云一并飞去了……
他曾与心腹道过,传位于谁,经了这几年观察他心里早已有数。早已有数,早已不变……
康熙皇帝颤动着枯槁的嘴唇,霍然一下瞪大了浑浊不堪的双目,炯炯神光在这一刻带出的是埋天葬地的大霸气,那是皇者的气息、那是龙气:“朕欲、朕欲立……”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把这最后一句话言完。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历史永远的定格在了这一刻。
康熙皇帝奋力瞪大的那双眼睛一点一点重新萎靡,渐渐的,整个身子软软滑瘫在了铺着黄绫子的软榻上。他的眼睛微睁着,似乎要从头顶雕漆嵌彩的屋棱直直向外洞穿,去看一看这穷其一生也看不清、参不透的那片哀哀青冥……他没有了呼吸。
苦心经营了半生的那一场棋局,终是在这一刻猝然崩塌、满盘皆乱……康熙皇帝到底没有言出心下属意的那位接班人,这个问题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迷,永远也无法解开的天大的谜。只在他乘龙而去的绝尘身影之后,留下一个混乱不堪的动荡政局。
一阵风起,缪缪的打了几个圈子,泠泠一下搅乱了瓷碗里平静、冷却的参汤。圈圈的斑点便顺着晃曳的频调,斑驳了雪白的碗壁;在阳光的照耀下,褐色残汤发出一道幽幽微光,招招摇摇,甚是诡异……
“皇上口谕。”静默良久,鲜明刺眼的黄色帷幕被一把掀起,隆科多沉着一张无波面目阔阔走出。不悲不喜、甚至不见半点情绪变动,他缓缓,“皇上口谕,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着,传位于四阿哥胤禛。”
穿堂风簌簌一下缭乱了帷幕湘帘,流苏彩穗、凌乱发丝也跟着一起招摇。空旷的殿宇里只有隆科多、及默然端坐在软榻之畔的四阿哥两人,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胤禛缓缓起身,一张面孔沉淀、冷睿的如冰封雪冻的十里荷花塘。他苍苍的眼神里骤时起了一抹锐利,什么也没有说,缓缓起身,迎着软榻上那永远睡去的皇父掀袍一跪,深深的、深深的叩首下去……良久良久。
。
快过年了,萧萧冷风打在身上总能从里边嗅出些许年味儿来;然而这一年的年关,有些人却永远的跨不过去了……
十三是红着眼睛停步在四爷身前的,他一张面目写着很多渊博莫测、又似乎那只是一种错觉,似乎该是极清明的。他一步步走近,每迈一步,一颗心便跟着颤抖一下。直至距离胤禛一米开外,胤祥方停住:“四哥,皇父是怎么去的?”他轻声,口气却很随意,似乎本就是一句随意的发问,如此而已。
畅春园里里外外全被隆科多兵围,十三又已连续几天没有见到自己的四哥。
天光恍惚,胤禛心里动了一下。
多少年了,多少年的兄弟情义放在那里呢……他自知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十三弟。可有些事情,他不想让十三知道,不想让这位风姿才情无一不佳的弟弟,来陪着他一起直面这世上人间遍及在每一个角落里的种种阴霾残酷。他不忍,不忍让那样高洁的十三看到这些。并非不信任,只是不忍。即便十三一直都在帮他,帮他拉拢人脉、巩固势力……帮了他很多很多。
须臾沉默,四爷平复了一下心绪,神情与面色具是寻不到半丝波澜感情的:“疾病突发,便那么去了。”
又是沉默,铁一般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冷冷然、冷冷然,似要将这天地万物、无限河山全部箍入一个荼毒深蛊里,然后钉死、然后窒息、然后流出血来。
“皇父究竟传位于谁?”一字一句,十三定定的凝视着眼前的四哥,启口间诸多心绪滔了天般翻涌的剧烈。
四爷亦是定定:“传位于朕。”他抬目迎向十三投来的目光,不躲不避,却在这一瞬息分明比素日里平添了一股无上威严。那是不容置疑、不能撼动的,专属于皇者的天家威严。
他第一次自称“朕”,第一声“朕”,是在十三面前自称的……
似有什么别样疼痛顺着寸心烙下、延着血肉划开。一个“朕”字,在曾经那样亲昵的兄弟二人之间,就这般分明轻而易举的、生生的隔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再也没了半点多余情态。
十三心里生痛,这边四爷心里也是生痛。有些东西,就从这一刻起,谁也再难回得去。
控制不住心下里那股积压剧烈,胤禛迈步走到十三身边,抬手拍上十三的肩膀。瞬息而已,他漠漠冷寒的面目间忽地一下浮起动容:“十三弟,无论如何,我永远都是你的四哥。”这一次,用了“我”。
十三却兀地一下含着泪笑,他肃然转目:“四哥未免太小看了弟弟。”这句话显然不太应景、也不太合时宜,他摇了摇首,微扬了下颚,问的极轻慢,又似在明知顾问、似在心寒,“四哥还怕弟弟会做什么?”
恍然一下,四爷明白了十三所指,心念一急,忙开口解释:“四哥不是那个意思……”
“皇兄!”十三打断了他,不待胤禛这边有何反应,忽然双膝一跪,竟是行下了觐见天子时的俯首大礼,“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胤禛怔住。
十三没有抬头,依旧那般自顾自的连声不迭。心里根本不求四哥有任何话语和反应,他只要做好他想做的、让四哥明白他要做的,这便够了,足够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无论皇上做了什么。”他微定一下,其间意思二人清楚的紧,复接口,“臣都会毫无条件的站在皇上这边,为陛下分忧解难……尽心竭力,尽我所能、甚至生命为陛下铺平一切,将一切荆棘坎坷全部连根尽除、打理妥帖!”
迂回的秋风剪影了浮世景深,扑在面上、身上,突然便觉得恍惚。很多事情,不过一个弹指之间,水漫金山、花谢花开、地覆天翻、沧海成桑田。
良久无话,四爷一点一点紧紧皱起了两道眉峰,似乎在竭力隐忍什么;然后面色间的那种万分动容,却藏不住心下里的复杂情态。
那是感动、是感慨、是无奈、是恍惚、是心疼、是……太多太多难用言语阐述清明的许多东西。
不消多说,有血脉里那份共鸣存在,灵犀一点便足够。
又过半晌,胤禛忽而曲下身子,后知后觉一般紧紧扶起跪在地上的十三。
四季娑婆、人影阑珊,落红尽散人零乱。兄弟两人便这样并肩站在一起,守着彼此之间那怀不需言明的温暖默契,一如往昔里那般挨过了一阵又一阵的疾风寒雾……在他们脚下,是无限江山、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