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四年的时光在无波无澜里坦缓过去。
这期间,十四爷一直拼杀西北、没有回来,但京城坊间关于他的事迹,却委实流传的不少。
他纵马驰骋在西北大漠的艳阳之下,迎着漫天风沙扬起飒爽的俊毅面孔;他挥斥方遒、指点战局,疾驰如飞间金戈铁马沙场一纵,把敌军逼打的节节退败,直使得一听到十四爷的名号,便两股颤颤、落荒而逃……
他在军中被称为“大将军王”,素日往来京都的奏折中亦自称“大将军王臣”。 皇上对他越来越信任、越来越喜欢了,莫大的恩宠不断施加……不知在十四阿哥心里,对于那个炙手可热的位子,是否亦有着三尺的垂涎?
云婵抬手拂去肩膀上胡璇着落下的一瓣枯叶,敛眸微微笑了一下,只是淡缓摇头。这时的十四爷已经在潜移默化间渲染、图腾的蜕变成了一个传奇、甚至一个传说,她不敢指望他再为她雕一座塑像、吟一阕小诗……
十四阿哥是在六十一年跨年的当口班师回朝的,适时,康熙皇帝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又不惜洞开国库、为他大摆接风宴席。满朝文武已有识得察言观色者主动示好、巴结于十四爷,都只道着皇上年事已高,心下里既定的接班人必是十四无疑。十四的风头,早已盖过了当初甚得隆宠的皇太子胤礽……
四月,胤祯离京再赴军前。
临行之际,他与八、九、十,三位兄弟茶话小聚。
茶烟渐浓、雀舌汤色青绿,入在眼里若了可喜的青松翠竹。十四拧起两道流转着浓浓锐利的眉弯,整个人看上去是那般英机勃发:“我怎么觉得,皇父心里看好的那个人,一直都是八哥呢。”他似在自语,只是口气因为低沉的缘故,听在耳里便显得十分难以捉摸清楚。
藏银瑞脑里消着的蔷薇金兽“噼啪”一下打了个结,熏香的浓郁气息变得回旋百般、甜腻非常。
九阿哥没有言语,一侧首,错落开了如织目光只是叹气。八阿哥亦如是沉默,不打算去接这话题;十四的猜测,他们都是明白的,只是一时半会子诚然不知十四是在有意试探什么、还是真心如斯?
他们与十四之间,隔绝着的这道鸿沟已是逐渐加深、加宽,似再也难以逾越过去、一切再难一如当初那般了……
室内的空气因为这沉默而一时变的极窘迫,十四阿哥自讨无趣,颇为尴尬的拈起茶盏,解嘲般抿了一口略苦茶汤。
“十四弟你是在开玩笑么?”便这时,不怎么太过走心的十阿哥皱眉接口;他见八哥九哥具是不语,没忍住道出了心下的玩味与无奈,“皇父恨不得八哥死呢,没做弄死八哥便不错了!”语尽也跟着一叹浮起,不再多想。
“我也知道你们心中对我介怀。”十四借着老十的话锋把语气一转,垂目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只是自顾自的笑叹开,“横竖时今这局面,无论我怎么表明心迹,你们对我的隔阂也定不会消减半分。”他的语气恳挚又低沉,极其真诚、又极其落寞,“我也不求什么了!”十四一抬头,摊手大笑起,“只有些话,在临走前是不得不说的。”
这边八爷只是默着声息静静的不语,没有肯定、也没有不肯定;九爷干脆一直侧首错落开了对着十四的目光,因为面着逆光处,面目神情难以观的清楚;十爷倒是心下不忍,张了张口,半天没音。
他们此时的反应,也算在十四阿哥的情理之中。十四也没执着理会,依旧自顾自的抿了一口茶,似在以茶代酒宣泄胸腔其里一怀化不开的愤怨:“你们都认定了是我野心昭著,权且不说这个。”他广袖一摆,自嘲一番后正色了语气,把目光定定的凝向小几上的茶具,口吻则平缓了下来,是最标准的筹谋调子,“只来参详一下皇父的心思。老人家倘若真想立我,那在我此番立功之时便该将我留在身边等候交接,又怎会再度将我遣去前线?况且八哥……”言于此处,忽的一下展颜轻笑开,十四霍抬首看向默声不语的八爷,语气沉冗,“皇父对你怎样,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八爷猛然抬头,只是下意识的拿捏。
皇父对他怎样,他自然比谁都清楚……恩恩怨怨权且不论,他只是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错看了皇父。这种感觉是在当初黑鹰王之事、他病的昏昏沉沉人事不省时,才幡然一下有了的醒悟。
那时,皇父来看他,还抱着昏昏沉沉的他说了很多话……他永远都忘不了皇父当时的神情,那是哀伤、心疼、无奈、又坚定的几多周匝。他对他说:“朕的苦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事后八爷曾无数次的揣摩皇父当时那句话里的真意,渐渐的,一个念头水清石白、苔绿花红般渐次清晰开来。皇父对他……是否明损暗保!
从一开始,皇父便为他选定了这样一位儿媳妇。他的嫡福晋郭络罗氏,乃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和硕额驸明尚之女,又是九弟的额娘、皇父的宠妃宜妃的娘家亲侄女。这样一位身世显赫、血统高贵的天之骄女,却被指婚给了适时那样默默无闻、身份轻微的八阿哥,将身后整个强大的家族连带着一并牵了过来,成为了八阿哥日后根基深厚的屏障及倚靠。
他自己更是十七岁时便被皇父封为贝勒,是阿哥里受封贝勒最早的一位,中间还隔着几位年长于他的哥哥。
诚然的,皇父是看中他的,也是心甘情愿一心想要让他变强、做大。皇父给他靠山又给他爵位,额娘出身不高便用嫡福晋的身份来弥补。皇父他聪明一世,行过的每一步路、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自然会有他的道理,不会乱却一丝一毫。
然而废太子何其优秀,却落得如此下场,其间感慨自是不少,归根结底错的便在于废太子处在那么一个万人瞩目的位置。皇父,又怎会让他最放不下的、爱的深沉的儿子,再去重复前一位爱子的悲剧呢……
于是任何冷酷无情的举措、呵斥便跟着一齐抛向八阿哥,似乎一夜之间,八阿哥变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被这整个世界都遗弃的人。然而另一方面,皇父却又在明知十四鼎力老八的情况下,给予十四兵权、信任,毫无防备的变相的给予了老八诸多保护、甚至是退路……
可八阿哥早已沉沦在皇父不断的打压、狠厉斥责的无情夹击里,就此爬不出;甚至于忽略了幼时皇父对他何其轻言柔语,何其宠爱的夸他赞他玲珑聪慧,又是怎样亲自将他扶上马背、将那一身精绝骑术尽然教授……
明灭的光影涣散了许多感慨无奈,明的是一颗心、灭的也是一颗心,有感动、有彷徨、有不确定、有笃猜……一时间,八阿哥似是明白了一切,又似是什么都不曾明白。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却又很温暖。
“十四弟。”八爷昙然开口,嘴角那丝微微笑意温润不减。他起身,向十四那边走了几步过去,将身体略倾一下、低首凝目,“我们兄弟之间,还需要说这些话么?”温暖的三月阳春气息便侵侵然弥漫开来,只在霎那,冰封雪冻的阴霾景深瓦解崩离的干净。
十四也忙起身,面向八爷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湿润:“八哥……”
“好了。”八爷长长的吁一口气打断他,抬手拍拍十四的肩膀,语气悲喜全无、只是正色,“往后的路还长着,但眼下最关键的,是你一定要把你手里的兵权牢牢握好。”于此一顿,“你明白么?”
谁参了天机,透出明亮的因果?有多少一早注定、又有多少只能成为永远的叹息绝唱……
素乱心性起起伏伏全在胸口,良久沉淀,十四定定的将目光正对向眼前的八哥,抿唇凝目,极重极重点下头去。
。
又要离别了,一离别又经年。茫茫易离草,一岁一枯荣。
大千世界、韶华景深,曲曲离歌万般别绪点缀着青冥宿命,总是极尽凄美的妖娆。
阳光大好、清风如瀑,十四爷展袖抬手,任那些迂迂回回的天风灌溉进开阔的疏袍,整个人极尽潇洒与扶摇韵致。他说小婵,随我去西北吧!
冠绝红颜难自处,宿命问谁谁作卜。云婵垂眸,语气不知是黯然还是毫无情态:“我不能。”
十四眉心纠葛的渐趋弥深,语气沉淀如许:“你真的……就不愿意么?”
云婵抬眸,这通听起来毫无章法的回复却被她言的极其正色,似乎在那玫瑰色的丰盈唇畔还能追捉到一抹笑意,一抹不明意味的灿然笑意:“我不能……”
一句“我不能”,掩去多少不可说。一怀怀积闷于胸的若许话,真出口时也只能是这句“我不能”。
十四爷,你会是一个好丈夫。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太多事情,那么我想,我们生活在一起会很幸福,一定会很幸福……帝室皇族间并不缺少爱情,只是没有可以让爱情萌芽、茁壮的泥土供来滋养罢了。太多抱恨终生,抱恨了便是抱恨了,横竖没得一丁点办法。若有轮回、若有他生,只望你来世不要改名、不要换貌;因为这样,我会好找你一点……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
云婵永远也忘不了十四爷那天的神情,一双星辰潭水般的目光尽是哀伤、失望、自嘲、不屑……许多纷繁不断轮转,最终定格成一副埋葬了所有单纯、青涩的偏着地狱之火般的浓烈阴霾,甚至戾气掺半。他敛了素乱轻浮,忽地沉了英伟面色,沉沉仄仄、一字一句,牙缝里挤出的无双霸绝:“若八哥垮下,那个位子,我非得不可!”
天风如盖,经年以前蘅苑客栈里的那场天风遮迷了她的眼睛,时今天风又遮迷了她的眼睛。
云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十四爷,似水流年躲不得,此间少年留不住、也逃不过。曾几何时,那样纯白的翩翩陌上少年郎扬起一张天真且单纯、阳光的脸,对她嬉笑打趣,央她为他吟诗,为他做歌,为他起舞,为他极尽欢快与美好的好好的、好好的快乐的活着……
疏幽一下,恍惚了隔世的经年,那位少年终是越走越远,只留给她一个孑孑孤傲的背影,让她再也看不清、摸不透、懂不得;到了最后,直至远到再也不属于她……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的离别,竟是此生此世永恒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