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阵成阵的紫云英绽着笑颜堆满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帽胡同角,目之所及处便起了回旋流动着的紫色雾霭,迎着艳阳招招摇摇的,煞是温暖光鲜。
算来云婵出月子之后已有大几个月,那期间她愈发懒得动弹,竟日基本只在小院子里走动一下、赏赏春夏景色。时今听云微忽然提及紫云英开的大好,她又恰巧喜欢紫色,便跟着云微出府散心。
长街曲巷熟悉又不太熟悉,云婵目光四处游移,自打她跻身雍王府之后,似乎还是头遭出外散步。时今的云婵眉目越发舒展了一些,历经过了一个女人平生里最大的那场蜕变,她变得更加成熟细腻,周身上下浅浅流露出丝缕妩媚丰韵来。
在一个胭脂摊前,二人停下了步子。
虽然脂粉首饰之类物什在雍王府并不缺少,不过金玉多则觉得烂俗,比不得民间样式繁多、淡雅清新:“这个可好看?”云微拈起一支一色淡墨的喜鹊闹梅簪子,对着云婵旗头乌发间比了一下。
云婵抬眸轻笑起:“倒是素净,只不知道这木头材料耐不耐得住用。”
豁然一下心口震撼,隔着一排排摆放陶瓷、泥人的木格子货架,一位清俊挺拔的郁郁少年猛然掉首转身……那少年身姿笔挺、眉目墨画般深浓出尘,天蓝缎袍、滚银镶边,正是十四阿哥!
他眉头皱起,肩膀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而不住的颤抖着……他听到了,听得那么那么的真切!方才那个似乎就在眼前的、含嗔带笑的柔媚女声,正是他的小婵!
一年多的光景似乎很短,可他过的着实不太匆匆。他想不通,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她当初一别便就此音讯全无,有若一只断了线的飘悠风筝?
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他也会想,她是否此生此世都就此真的不会再回来;她是否寻了她的那阵扶摇直上的九霄清风,顺风而去、已经至了属于她的那片锦绣大成……只是有时候而已。
“小婵……”十四凝目缓缓,低小的声音兀自于唇角念叨,须臾后他终于醒悟过来,扬起语声喊的清晰高扩,“小婵!”轻靴似是生了风,奔身匆匆绕过那隔绝着一道银河的木架子货摊,往彼岸尽头疾跑而去……
“瞧姑娘这话说的,我家的木簪子选用的可都是上好的红木,质地就在那里摆着呢!”摊主听云婵如此说,忙接过口去喋喋不休的辩驳起来。
这话倒把云婵讴笑,她侧目:“哎呦,卖瓜的还能说瓜苦不是?”她并没有斤斤计较,语气颇为玩笑意味。
“好了好了,我们去前边儿看看吧!”云微没了饶舌的耐心,放了簪子按下话头不再提及。
见云微如此,云婵便作了罢,随着云微一并迈步往前面几处逛去。
十四顾不得抬袖抹去额头上渗出的一层薄汗,不过隔绝了一排货架而已,距离并不遥远,他却依旧这般紧赶慢赶。当十四爷立身在街道这边时,抬目四顾、凝神在人海如织里寻寻觅觅,却哪里有那个心心念念的倩丽身影?
有的只是几缕不解人意的熏熏暖风、几瓣若幻若真的飘摇落花柳絮。这般迂回梭巡,终究枉自赠了空欢喜一场……他颔首摇头,皱眉涩涩的嘀咕:“难道我听错了?”
我在红尘,只为把你戏、把你找。莫不成你是专程为了折磨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么……清风不语、落花无声。
又过一阵,十四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摇首离开。
不过须臾,这道精英秀气的身影便重新淹没在了浩浩瀚瀚的人群里。
缪缪的浓郁花香从一簇簇紫云英丛里喷张出来,把这世界衬托的犹如花中天堂。云婵脚下的步子行的不快不慢,心里不知何故,疏忽一下便觉有些什么感应,却又说不出;缓缓转过一个回廊后,她停了步子,蹙起眉头转目轻问云微:“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我。”她并不确定,眸光软软的游弋开去、似在念念寻觅。
云微四下里看了一圈,重面着云婵:“该是风声吧!”她柳眉轻纠,拍了拍云婵的手背,语重心长,“你别乱想。”
或许,真的是风声吧!
除了风声以外,莫不然有谁还会记得一个她……云婵收了目光回来不再寻觅,抿唇笑笑,伴着云微莲步离开。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是否一直以来都根本就尚且未及咫尺,便亦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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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微、云婵姐妹两个一路说说笑笑的回了雍亲王府,不想才一跨进西厢房小院那道月亮型的拱门,云婵便与迎面而来的婢子撞了个满怀。
好在云微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云婵,才使她不至于跌倒。再定睛去看,原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作死的这般冒失!不知道姑娘才出月子么!”云微免不得嗔眸恼道。
“哎…姐姐。”云婵忙抬手止住,“不妨事。”
说话间那小丫头已经忙不迭垂首行礼,口里不断道着自己方才的冒失、祈请主子宽宥。
到底云微了解自己的婢子,知其常日行事举止。她正了正身子,展眉温声问她:“怎么这般慌慌张张,出了什么事不成?”
“格格!”一问才落,那侍女猝地抬起一张焦灼不堪的脸,就着透过柳枝投洒筛下的斑驳阳光,窥见她眼角似乎还浸染着些许泪渍,“格格,小阿哥…小阿哥……”太过心急,反倒舌头打结、胸腔闷堵,说不出个囫囵话来。
“小阿哥……”云微免不得蹙眉嘀咕,却在瞬息间若了一只触雷的锦鸟。她下意识侧首扫了眼身旁立着的云婵,见她一张面盘具是冷漠淡然,与先前不见有什么两样。于此,云微心绪跟着打了个恍惚,忙近前一步拉了侍女往偏僻处急行立定,“小阿哥怎么了?”
经了这一走一停间须臾的平复,侍女适才重新冷静下来,抬目看着主子:“小阿哥……不好了!”虽言语较之方才周成许多,但这话里意思还是没能言个端详清楚。
云微当然知道,自家婢子口里的“小阿哥”,必是云婵的孩子无疑。因为自打那孩子生下来后,四爷不闻不问、云婵自家更是如个甩手掌柜般的撂在一旁置若罔闻。这两个人好似在有意堵着什么气一般的比谁更狠,府里一干下人便更不必说了。平素里,一直都由云微躬身照顾着,久而久之,竟如自己亲生的一般贴己。
“小阿哥怎么不好了?你快说!”云微急急牵着侍女的腕子,力道渐紧,似乎有些失控。
侍女锁着眉心不迭疾声:“小阿哥不知怎的突然染了风寒,体温渐高,奴婢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言着言着便哭了起来。
此时的云微一颗心里满满溢溢的全是那小小的孩子,也没耐性再等侍女言完,一转身子匆匆便往那边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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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如水,入夜的温度因着气候渐暖之故,变得愈发恬静甘鼾醇若美酒。
云婵去了宝蓝点碎银外罩,只着一件大宽褶皱的弧形敞边长裙。才欲吹了烛火己自将歇,忽听门外一阵不急不缓的细碎叩门。
凭着直觉,她识得当是云微。一年多的相处,她已可以轻而易举便感知到云微特有着的声息、足音。
如此,便挪步开门。果是云微不差。
“姐姐,这么晚了还不曾睡下么?”云婵把云微迎进门来,又为她倒了一盏清茶,“喝点茶润润嗓吧!虽然半温,不过天气热得打紧,应当不妨事的。”她侧首莞尔。
幽幽茶香打着袅袅的水汽由冷处渐浓,云微却没去理会:“妹妹。”她缓扶上云婵的琉璃腕,又抬手拍拍,眸色看定她、逐渐沉下,“去瞧瞧孩子吧!”微有停顿,她稳言。
云婵面色如常:“不去。”淡吐出两个字,语气不变。
料想之中的答案,但却在情理之外。云微没有停滞:“一眼……”她语气兀急,“就一眼也不看么?”
“不看。”云婵垂首转眸,将小几上那盏为云微斟满的清茶端起,兀自慢慢饮下。
微凉的茶汤顺着细小的喉咙缓缓流淌,清凉了三四月间带起来的火灼焦燥,却奈何不了一颗淡淡然然的心。因为那颗心是冷的、是死的,是不会有感觉的……
温温夜风尤是细微,潜在耳廓里便是一阵戚戚簇簇的干响。烛影摇曳、月华浸波,满屋满舍一时间犹如一座金银铸成的死寂坟茔。
“唉……”也不知过了多久,云微垂睑幽幽一叹,再无多话,起身缓缓走离了云婵的厢房,不忘随手将门带起、关好。
一阵穿堂风起,搅扰的湘帘缎幕顺势飘曳。映映扯扯间,云婵孑身而坐,仿佛孤凄凄的遗世于阑珊灯火袅袅微微处,仿佛独立于喧哗之外的瑶台琼宇。冷面冷颜、神色漠漠,若幻若真的朦胧丹凤斜飞美目中,干干灼灼、却无一滴泪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