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华池琼台、凌霄九天,放眼顾去,目之所及具是一大片一大片涌着碧波的青灰色云海。雾影并着仙露一并游弋涣散,烁动着金色羽毛的高翎子凰鸟扶摇羽翅、漫空高啼,在横跨云霄两端的七色的虹的折射下,通体上下泛映出五彩斑斓的熠熠流光,“你想要什么!”老者皱了一下沧沧的眉,语气比先前那句更高了一些。
这位老者生就的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眉梢垂着一缕长长的雪白,通身上下、满满溢溢全然谪仙气韵。
流转不停的雾霭遮迷了人的眼睛,云婵孑身一人踏着青云懵懵的游荡在虚幻不堪的仙境之间,脚下是壮壮河山、一脉平川。
良久不见回应,那老者颇负无奈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他展眉一笑,抬手在凭空里画了一诀,一枚竹笺便已握于掌心;后将手指一转,兀自扬起那朱砂笔便在竹笺之上飞快的写下了什么,边洒脱自在的大笑而起,“娑婆大千已虚妄,又向虚妄演荒唐;遗失真灵真本性,反来执着假幻象;好知菩提本无树,堪叹凡物枉奔忙;待得撒手归来兮,哪有万世千秋忙!好了(liao音)、好了,时今这一场钦定,终是要尘埃落定了!”说话之时那竹笺上的字迹已写好,老者弃了手中的笔,捋着长长的白胡子哈哈大笑起。
云婵一路顺着脚下的青云飘忽,面着老者逐渐在自己眼前放大的身形,不由蹙了眉头,心下只是诸多不解。
眼见她整个人就要飘到老者面前,待得她开口刚欲发问,那老者却昙然一下不见了半点影踪:“嗯?”云婵泛了下嘀咕,便这时,眼前又飘飘忽忽的映出了另外一个身形。
豆色僧袍、暗红袈裟、菩提念珠长垂在白内衬的胸口。那人面目安详、体态静好,双手合十于胸,口诵南无佛号……却不是那蘅苑客栈里遇到的小和尚,还能有谁?
适时,顽心忽起的她便是唆使这个小和尚破了酒戒。算起来已是隔了六七年的光阴,可云婵偏生还能记得这般清楚。
“哎,小师傅,你飞升了?”她脚尖微点、往前轻轻一跨,整个人便凌空飞起,后又稳稳落定在了小和尚面前。
“阿弥陀佛。”这小和尚眉宇之间已见一脉出尘睿智,稳稳诵了一句佛号,神情体态全部都是淡淡,“只是勘破了、也放下了,便是得了这一个大自在的好去处。”
云婵点点头,心下想想人之一生可不就是如此?只因我们对死后的事情太过未知,所以反倒把梦一样的虚幻人生念念执执的当真。这样也好,难得糊涂。倘使真有轮回,那一世一世的轮回兜转,想来只是因为尚有不舍,归根结底只是因为放不下罢了。有朝一日真的倦了、厌了,狠一狠心放下了,也就挣了那轮回出来,得了真正的喜乐平安,也就成佛了吧!
一阵天风迎着面扑过来,云婵忙抬袖挡了一下。待风落时,她已不见了方才的小和尚。尚且没待她缓过神智,忽又觉得后腰一凉,似是被什么气场冲撞了一下般的样子。
云婵下意识回身,便见一条巨大的五爪金龙盘旋飞舞,一路迎着她腹部正正冲撞过来。
巨大的恐惧袭来身上,她下意识一声惊呼脱口便出——
“妹妹!妹妹!”
与此同时,云婵睁开了眼睛,只看到守在榻前一脸焦灼不堪、连声摇着她唤的云微。
额头蒸凉、薄薄的虚汗浸满枕边,云婵方知一切原本只是阑珊一梦。
“你可是醒了。”云微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适才放下一些。显见的,云婵方才那副挣扎不堪、怎般呼唤都唤她不醒的样子,把云微吓得不轻。
心绪难缓,云婵一时半会子也没力气答话。
一转眼间,她跻身雍王府已有一年之久,这一年时间与云微相互伴着、陪着,日子过的并不感到太缓慢。眼下正值新春之夜,四爷与府内一干女眷已在前厅大院相坐一起守岁;云微念着云婵这几日怕是就要临盆,便去求了四爷,准她在云婵这里与她一并跨年。
五十年元月,虽还不到旧历新年,可迎新的氛围已经做的足足。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又在做什么?云婵平着呼吸缓着徐气,不由细细回想。
桩桩件件的,却也想不清楚。但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四十九年二月二十四日,旧历新年、除夕之夜,她被那个人占了身子,自此之后她的人生轨迹,便踏上了另外一条意想不到的曲折不归路……
好半天的不见云婵开口吐露一字,云微回身喊了丫鬟,吩咐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便在这个时候,玉臂被云婵冷不丁的紧紧抓住。
“姐姐,姐姐……”云婵苍白的面目愈发憔悴萎顿,柳眉纠纠,手上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重。
“怎么了?”云微回头,一丝担忧划过眼角。
云婵狠狠皱眉,咬咬银牙,竭力辗转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蚊蝇般的呓语:“我……疼。”她只觉高高隆起的小腹处,一浪盖着一浪的剧烈疼痛不间断的潮袭,那种此生此世经受过的最大的巨痛似乎要撕裂她半个身子,令她抑制不住、呼吸不得。她已疼的说不出话。
后知后觉,云微忙掀起锦被一角来看;只见云婵下身湿了一片,羊水已大破:“呀!”云微没忍住一失惊,这样的变故来的太过突然。好在她的慌乱并没有左右了她全部的理性,忙转头急声喊来贴身丫鬟,“快去把爷找来,快!”
那小丫鬟一见主子如此,也跟着火急火燎起来:“格格,喊爷有什么用?姑娘都这样了,先去找婆子接生吧!”她是发乎真心的。
事态紧急,云微已顾不得诸多,她滕然起身厉着语气急声不迭:“若爷不在场,即便生了孩子又有什么用!正不得这个名!”她的声音带些颤颤的抖,顾不得停顿稍歇,一把拽过丫鬟叠声补充,“你去院子里喊人找产婆,然后赶紧去嫡福晋那里把爷请来!快!”
丫鬟这才了然,忙应了一声转身疾跑而去。
曳曳烛火涣散了几许冷清天光,却照不亮方寸大的屋舍里、人心之间的半顷暖意。
吩咐完备后,云微忙回身重新落座于榻沿,紧紧握住云婵几近透明的一双手:“妹妹,你撑住,一个女人一辈子总得过了这么个坎儿。会没事的。”她的口吻几近呓语。
十指相扣,微薄的暖意从指间丝丝流淌而来。剧烈的疼痛打着肆虐的呼啸不见停歇半分,久而久之,云婵反而感觉不到十分真切的疼痛,她只觉得自己欲生欲死、所剩不多的生命就要从肌体里全部抽离。
浑浑噩噩间,她只听到深黑寂寂的天幕里忽传来一声沉闷重响,接着便有姹紫嫣红的烟花绽放其中、灼灼的映亮了半边天幕。那样绚烂明丽的璀璨景深啊!直使得全世界都在这一刻里没了半分颜色。
康熙五十年新春,已经来临。
。
新生孩童一道嘹亮的啼哭,为雍王府迎来又一年的新春。
又是一片浩如烟海的大红,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令云婵想到了去年的除夕……她苍白的面孔尽是萎顿憔悴,一双凤眸缓缓闭合,柔然唇瓣已经龟裂。历经了一场撕心裂肺的战役,她周身上下全部的气力已经消耗殆尽,她太累了,只想好好的睡一大觉,就此不要醒来才好。
“妹妹。”云微怀里抱着新生的婴孩,颦颦蹙起的纤柔眉弯已经悉数展颜,她勾起一丝盈盈笑意,轻着声音在云婵耳畔绵绵唤她,“是个儿子。”一个女人得了儿子,意味着往后的地位才有了颠扑不破的保障,“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她无比虔诚的阖了眸子诵念佛号,她是真心为云婵高兴的。
不想当空里,云婵抽离了全部情态的漠然语调突忽传来:“把这孩子抱走,我不看他。”她冷冷的。
云微一失惊。
“你就这么讨厌这个孩子?”胤禛在这时突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按理来说,诸多讲究避讳摆在那里,他是不该进产房的。可四爷没有在乎那些劳什子,到底还是守在屋外等着孩子出生;得知母子平安后,他深深吁了一大口气,接着便忙不迭的赶进来看。
云微见状,忙起了身子抱着孩子对四爷作礼。
四爷没理会她,只是径自直抵着云婵榻边行过去。说话的口气带着戏虞和自嘲了:“你就这么讨厌这个孩子,讨厌我?”他压低眉心和语气,黯黯然带着笑意徐徐的叹,“讨厌到,连看一看都嫌碍眼?”不是问句,是兀自讥诮、兀自自嘲。听在耳里落在心里只觉得莫名忧伤。
燃了将近一夜的流泪烛火默默无语相对,尘世的美,美在不完美;凡人的罪,罪在自以为。
当时只道是寻常。又有多少事物,现在只道是寻常……无论是当时领略还是之后领略,终归而今断送,便是总负多情的。暗自痴嗔嗟呀、指天问命换来的都只有无言以对,又白白浪费掉了多少了悟的契机、命运的慈悲。
云婵半眯半睁的一双丹凤狭眸里,不带半点神态。她直直的盯着头顶上那一重叠暗花帷幕,瞳孔毫无聚焦、目光空空洞洞。
须臾停顿,胤禛扬首,空对着满室清风香霭一阵哈哈大笑。旋而笑止,面上依旧保留着那个含笑的姿态,便或多或少有了些自嘲的意味了;他摇了两下头,抬步一点一点离开。
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问,惟有垂杨自舞……静好的屋室依旧静好,静的发怵、发死。
又过良久,云微缓缓转身,将怀里已经熟睡过去的新生婴孩递给一旁的婢子。俄顷行至窗前,把两扇虚掩着的窗子重新掩实在。就那么无声无息的落座于彼。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