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妃抬眸,隔着绰约飘曳不止的浅紫湘帘往外微望一眼,瑰丽的唇畔便宛若开了花:“瞧,又是一年要过去了。”淡淡的调子,似喜又叹。
落言于耳,八阿哥皱眉温声:“过去便过去吧!横竖都是避免不了的造化自然,额娘何必这么上心?”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珐琅手炉,抬手揣进良妃怀里,“额娘再这样,儿子可不依!”
心窝里兀地一暖,良妃方回神:“好了好了,额娘只是感慨一下都不许了?”她笑,复又颦了眉心,“蓉儿呢?怎不见她同你一道过来。”
心知额娘是念起了自己的儿媳妇,八爷为她宽心:“纡蓉去给皇父请安了……我请安之后辞了皇父,先一步过来陪额娘。”他又补充。
如是,良妃心下有了了然,便不再问。
悠悠软软的鼓乐调子不知从远方哪一处宫阁里飘过来、哪一条曲径间漫过来,缠缠绵绵、时分时合,入在耳里,整个人不觉都跟着起了缪缪的慵懒。
“最近这段日子,你该歇歇风头的。”微晌停顿,良妃复又启口。一转话题,便绕到了儿子身上来,却也只是点到为止。
“是。儿臣知道。”八爷颔首,如是回复着。
良妃识得胤禩处事为人的一贯周成,提点一句后,便也放了心。她抬指将那暖炉双手抱住,心绪又倏忽一下有了缥缈:“弘旺呢?他还好么,我甚是想他。”不知为何,今儿这话言的有些多了,较之平素太多太多了。
“小家伙好着呢!”见额娘问起了自己的长子,八爷含笑,“过阵子得了机会,便带他进宫来给额娘请安。”
“好…好……”良妃双眸盈然,含着笑款款应下。
许是当真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她竟像个普通人家的老人那样,满心念叨着、期盼着儿孙们的喜乐平安。其实有些时候坐下来细想想,人之一生,还不就是一场过程?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笑一场还是这么一回,富贵荣华、坎坷平淡,横竖都是虚空尔尔,执着便真真是荒唐的打紧了。
或者说,人活在世,原本就是一场荒唐……
母子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子话,嫡福晋在两个宫女的引领下凌步而入。
八爷见状,笑谓额娘道:“才说了怎不见她,这不她便来了?”边站起身往嫡福晋那边走了几步,低声问她皇父那边可有什么事儿不曾。
八福晋浅回:“皇父在御花园里等着爷呢。”见八爷明了在心,便折到良妃那里请了安、一通嘘寒问暖,“额娘,快入冬了,您记得添衣。”又侧目吩咐了侍立两旁的婢子几句。
八爷见状,便权且辞了良妃,兀自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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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的御花园并不太萧条,或者说一年四季间,这里边儿总也有着不同时令的草木花卉,行在其间施施然拂柳分花的,从来不会让你觉得有多冷清过。
八阿哥伴着皇父慢步悠悠。并非身处朝堂,父子之间的这一通感情变化,似乎更亲近了不少。
踱行一阵,康熙侧首看了一眼身边不远的儿子,言的极家常字句:“你的嫡福晋怎么那么不知礼?子嗣单薄,还不让你纳妾!”这语气冷冷的,虽算不上严峻,可也诚然不是玩笑凑趣。
八爷怔了一下,颔首接言:“让皇父笑话了。”
康熙转过身子摇了摇头:“朕不是笑话你。你是朕的儿子,笑话你不等于笑话自己?”这回的口吻变得缓和了几分,不再似方才那般漠漠淡淡。
八爷见状,便也适时打开了心里的话匣子:“蓉儿也不曾如外人所言的那样,是儿臣自己不愿。”他抬目,顿了一下又道,“却不成想,让她背了黑锅。”
“呵。”康熙一个戏虞,“你倒还觉得让她受委屈了,倒成你对不起她?”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八爷停了一下,复接言。
“那是什么意思?”康熙问的不依不饶。
清风梭巡过衣摆,飘飘忽忽的,揉碎一池清音,也打乱了投入心湖里的那枚石子、带起来的层层清浅涟漪。良久沉默,八爷没有言语。
“罢了。”又是须臾,康熙帝抬首错目,将那带着几分沧桑历史气息的目色对向了广袤苍天,双手负后、缓然若叹,“你们夫妻二人伉俪情深到如此地步,做父亲的还能说什么呢!”
是时,刚好有一只不知名的鸟雀自头顶的那片天幕飞过,贴着哀哀的金瓦、擦着茫茫的尘寰、穿透了斑斑驳驳的高伟红墙……
八爷沉声,却兀地一下濡染了些许感伤,以至于有些话不对题:“皇父……快入冬了,保重身子骨。”言语间,远处殿宇飞檐上那层细细的尘埃,化成雨簌簌飘落。心念忽紧,他复又颔首自嘲,“您看,儿臣就是这么笨嘴拙舌的,这话听来反倒有些不入耳了。”
康熙略怔,旋即忽地有了恍然,稳声开口:“朕原没往那方面想,是你自己疑心重,好像朕会认为你在咒朕一样。”
“皇父……”八爷猝地抬目,没防便是一急。
康熙却笑着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朕明白……朕明白。”他示意他宽心,“吾儿的心思,做父亲的岂能不知?”
临着秋的尾声、冬的开端,空气里已经带起了隐隐细细的湿冷感观。八爷颔首谦谦,只敛襟于前、规规整整的行下一礼。
前方迂回曲折的宫道小亭处,风风火火跑来了十九阿哥,身后远远跟着被他甩开一段距离的宫娥婢子。
又跑一阵,他端端然立定身子,对着康熙规矩行礼:“儿臣给皇父请安。”又抬目颔首,“八哥。”
十九的身体不是太好,又排行较小,且生就的粉团玉砌、乖憨懂事,煞是可人爱,素日里多得着父兄们的体恤。康熙抬手免了他的礼。
十九才得了允,即而便如一架断了线的欢脱风筝般三两步跑到八爷面前,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又拽拽八哥的衣角:“八哥八哥,九哥呢?”
嫩嫩的嗓音听在耳里很是可爱,八爷曲身温言:“找九哥做什么?”
十九阿哥一笑,露出一口刚长全的细碎白牙:“我要九哥带我玩儿。”果然是孩子气。
一语出口,逗笑了旁边的康熙皇帝。
八爷心下起了涟漪,在十九身上,谁人看不到自己曾经有过的那段稚嫩青葱的岁月呢……不过他很快便将这油生起的心绪隐了,展了眉心低声逗他:“八哥带你玩儿不好么?”
“嗯……”十九鼓着腮帮子摇头,“九哥点子多!”
八爷微笑,直起身子对着皇父行了一个礼:“皇父,儿臣带十九弟在宫里转转走走。”
康熙欢喜见着儿子们兄弟和睦,人越上了年纪,大抵便都是这个样子的吧!他慈爱的看了看机灵可爱的小十九,又听老八如是请示他。便颔首点头,由着他们去了。
得了允诺,八爷亦点点头,牵起跟前的十九弟,往远方那小亭连叠、方砖堆景的宫廊小道一路游走,怡怡然然,兄友弟悌的美好景象。
老父、兄长、幼弟……天风迂回、落叶周匝,此情此景,重叠着三重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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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两人就这么走了一阵,在一处松柏葱郁的园林小景处,八爷停了下来。
“十九弟。”他颔首稳言,“你找九弟到底有什么事儿?”心知方才有皇父在,十九是做了隐瞒的。时今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有什么秘密都可以无所顾虑的全盘托出了。
果然,见八哥开口发问,十九阿哥颇为神秘的眨眨眼睛,仰头微笑:“九哥偏心!带着十七哥出宫去玩儿,却不带我!”他嘟嘟嘴。
这几个弟弟都还年浅,素日里八爷是不太关心他们的。眼下闻了这话,也是好奇:“他什么时候带着老十七出宫去了?”到底是皇子阿哥,偶尔出次宫其实也是有的。
“八哥你不知道!”十九啧了下嘴唇,俨然一副怀揣秘密的严谨情态,只是一个孩子做出这样的情态,看在眼里总是好笑,“前几日阿哥所来了一个漂亮姐姐,要找十七哥。”
“哦,找到了么?”八爷随口一句。
“十七哥刚好出去了。”十九挠挠头,皱起嫩嫩的小眉毛,“左等右等都不见来,漂亮姐姐急得都要哭了!说她难得跟她阿玛进趟宫的!”
“跟她阿玛进趟宫?”八爷略嘀咕。既如此,想必是哪个宗亲显贵、八旗弟子家的姑娘吧!只是方才还在言着九弟和小十七,怎么转眼又跟姑娘牵扯上了?好奇氤氲,他便如是问了,“这跟你九哥有什么关系?”
只是十九言到这里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将“天机”泄露一二,只一个劲儿吵吵嚷嚷要见自家九哥。
心念着九弟这个时候应该在宫门那边等着自己回去,早前答应了出宫之后一并喝酒的。八爷不想拗着十九弟,可巧九弟又在,便应了十九,带他往宫门那边一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