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不动声色的侧目,给落在身后一小段距离的云婵使了个眼色。云婵会意,只得抿了下薄唇匆匆挪步赶过来,与云微并肩站在一起,然后曲身,对着落于主位的四爷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她是不想见四爷的,这些日子里来一直都对四阿哥能避则避;事实上,云婵平素除了云微、及寥寥几个相处熟稔的丫头之外,基本不见任何人。倒也不是过分害怕,若说怕,有什么好怕的呢?怕的也无外乎是会面之时,彼此之间那一份不可避免的若许尴尬……予其相看两厌,倒真不如不见落个清净。
近日的天气都是极好,朗朗然然的,不热也不冷。翡翠色香炉里熏着袅袅沉香,气氛被烘托的慵慵懒懒,那些筛洒进斑驳雕花窗的日光便显得分外明澈。
就着一室静好,胤禛沉默了半晌,反摆手免了她们二人的礼。俄顷叹了口气,低着的目光忽往起抬了几分:“行了,你们赢了。”他的语气稳稳沉沉,一时难摸悲喜。不过后面这句话便带起了明显的轻快,十分难得,四爷竟颇负了玩笑意味,“人家耿得金,早前已经来给你们认错了!”临了一叹,眉目也是温温的。那感觉,似乎是对于至亲至爱的无可奈何包容。
云微云婵具是轻微的愣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们当然清楚四爷说的是什么事情,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的啊!但看眼前四爷并没有怎么过分苛责,那一颗心便又一点一点缓缓放下。
不过胤禛并没有要追究、责备的半点意思。在这两人错愕微怯间,四爷已经把身子站了起来,压低眉心将目光游移在云婵、云微身上:“做的别太过了,差不多得了。”他扬手负后,凝着目光稳沉如斯,语气是云淡风轻的家常、却又带着威仪凛冽不容置疑,“你们知道我什么意思。嗯?”语尽扬了扬脖颈,递了一个示意的目光往云婵那边。
云婵抬眸,正对上了胤禛这道似乎含笑的神色。疏忽一下,她复颔首,抿了抿薄薄妃唇。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做,便不是胤禛该过分操心的了。他也不再滞留,仿佛只是极无关紧要的转了身子,便这样稳步离开。
从四爷往厢房小院这边过来、一直到他离开,满打满算没超过半柱香的时间。
流动的天光剪着惯有的溶溶金波,将他整个人沐浴在其中。云婵禁不住抬了软眸凝向那个绝了尘的背影,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似有万千思绪、又似是什么都没有……这样也好,他对她这个人的念想越来越浅、她对他那个人的愤恨与哀怨越来越伤,总好过强持硬熬的每日咫尺相对。
穿堂风曳曳的扑在云婵面眸其间,这种痒痒的感觉只让人心里悸动。并不多时,云微一声轻轻的唤终是拉回了云婵的悠远思绪,云婵缓神转身,对着云微投了些许问询目光。
云婵方才那一须臾间的恍惚,云微是入在了眼里去的。但她素性聪颖,不关乎自己的事情着实没必要问询;况且她与云婵感情虽好些,可也诚然没好到可以互诉心事、无话不言的地步:“妹妹,爷的意思你明白的。”云微蹙眉,“耿大人虽是道歉,可目的却不是这个。人家定是来要印玺了!”言到后面不免有些发急,似怕被谁听到般的无意间压低了语气。
其实昨天花园里那事儿,云婵事后也觉自己做的过了。话说回来,这耿得金按着辈分算起来是四阿哥的岳父,且又因着这层姻亲关系,怕也是四爷一直在笼络着的人,为着一些小事情节外生枝下去,怕到了头对谁都不好。念想到这一层,云婵顺着云微那话接口悠悠:“是啊,那怎么办才好?”她颦了一下黛眉。
云微颦眉侧目:“把印玺给他吧!”
可不是得给人家?人家都上门来要了,且那印玺也不同于别的物什,放谁身上丢了的话都不能够不紧张。波光微潋,云婵眨了一下眸子,扬睫抬睑:“可是印玺已经扔了啊。”一张静好素面清澈纯柔、无辜万分。
昨个云微跟云婵是在一起的,这件事情她自是知道。只是事情到了眼下这个地步,纵使扔了也得赶紧找回来不是?莫不然还能怎的:“唉……”心下忖想,云微轻声略叹,依旧小着声音将心底下那一番想法言语出来,“那只能是去给人家找出来,不然爷很难做人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闻声入耳,云婵点点头,她心底下其实也是这么想着的:“这件事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倒无所谓,就怕显得姐姐不知礼教一样……”
“别招呼旁人了,就我们两个去吧。”云微从中急急打断了她颇为闲情的凑趣。
心知云微是着了急,云婵也没再多磨嘴皮子,“噗嗤”一下轻声笑起。
或许她的代入感真的不强、又或者是太强?因为她没把自己当成雍王府的一份子,所以饶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似乎都可以漫不经心、言语自若。即便这事情是她自己一手缔造的。
又或者她只是想看笑话、乐得看那些人竟日连天闹哄哄;不把事情做绝,其实只是为了给她自己日后留有余地。
环境可以变,时过境迁、星移斗转,什么都可以斑驳、什么都可以忘记,她却始终都记得,她是她自己……
。
究竟有多久没有做过眼下这般荒唐的事情?云婵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诚然没有想到,时今的她重复起年少青涩时的那些鲁莽,原来一点都不觉得陌生。没有办法,不得不承认,她的耐力比那扎根岩石戈壁、狂野绽放在飞沙潇风里的沙漠玫瑰还要深厚。
沙漠玫瑰一旦枯萎,只要供给它足够的清水,那么它的复活只需要八天。而云婵似乎永远都不会丧失掉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即便心死过,也会渐趋复苏过来,再苦再难都会活下去。
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好活着,艰难的活着、笑着活着。活着……看看走到最后迎接自己的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
天际月华清清冷冷的勾勒出一些碎云剪影,就着天光幽微,云微和云婵蹑手蹑脚往那花园里、专为盛放果皮而挖的地坑那边一路过去。她们屏息凝气、猫腰轻步,手里各自持着半根晾衣服用的竹棍。很显然的,她们是要去翻找被扔到地坑里的印玺。
好在地坑里的果皮尘屑不算极多,又才隔着一天,还没被下人及时清理掉;如若不然,任凭这二人把地坑翻个底朝天,那印玺也诚然是再也寻不到了的。
这样荒诞的事情,二人谁都是第一次做;不过对于云婵来讲,似乎比这更为荒诞的事情她也着实做过不少……比如,勾引一个小和尚破酒戒?她没禁住浅浅苦笑。
“到底在哪里?”云微也顾不得诸多嫌厌,边用那竹杆不停翻找,边眯起盈盈眸子看的仔细,生怕遗漏掉每一处琐碎细节,“我的好妹妹,你昨是往着哪个方向扔的?”小半天都翻寻不到,云微明显有些着了急。
“就是这个方向啊,具体我也不记得。”云婵侧了侧目边回想着,手里的那根竹竿也没停的一路翻找。
就这样又过半会子,两人不觉已是香汗淋漓,却还是不见印玺半点光影。这个时候,云婵饶是镇定,也没禁住起了急切燥燥。
这样找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横竖那大雅举止她们已经破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吧!念及此,云婵干脆弃了手里的竹竿,把还在聚精会神翻找的云微往后面轻轻一拉,然后自己迎前几步,在紧临着地坑的边缘处蹲下身子,就着溶溶月色凑近细看。
这么半天不见希望,云微早便急了;自家爷已经知道了这事情,那总得把东西给人家送还的不是?她刚寻思着实在不行的话,只好往东院里那头喊几个人来帮着一并找,这时云婵却冷不丁眼前一亮,启口喊住了转身就要离开的云微。
云微心下一喜,蹙了下眉迈步重新折回来。
云婵已经起身迎过:“好了。”她扬目一笑,摊开手掌,手心处正正躺着那枚晶莹剔透的萤石印玺,被月华洗的光光洁洁,似也弯弯含笑、煞是讨喜。
“太好了!”云微总算吁了一口长长的气。后取了印玺,匆匆赶着去给四爷那边的管事儿送去……
不得不承认,跟云微之间相处下来的这段日子,那些或文雅、或荒唐、或温情、或闹剧的一幕幕,是云婵在雍王府里最为甜蜜的回忆。无论日后隔着多少岁月的尘埃光影,回想起来,心下里总也冷不丁便觉得温暖;有很多次,她甚至会不觉笑起、不觉颦眉……那般情不自禁。
人之一生啊,无论身处何时何地,总有一些事物是值得永久铭记的;总有一些人和事,是值得隽永的……一直如是。如此,对于娑婆世界、人世苦旅,便不会觉得枉自走了一回的空虚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