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因为沉默而停滞,结局才是每个人最后所真正需要面对的东西。
喻化尘生平第一次这般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凡人。
无论在这人世间有着怎么样的实力与地位,哪怕是站在最高的山巅之上,可终究还是越不过头顶的苍天。
正因为如此,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压抑自己的情绪,但却阻止不了焦虑的生成。
凝固的气氛滋生了一丝恼怒,迟迟不下的宣判放大了心中的不安。
就像死囚们最畏惧的,往往并不是刀起头落的瞬间,而是等待行刑的煎熬。
此刻,他便处于与之类似的等待中。唯一需要做的,偏偏又是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不留意就会输掉性命。
人若处在过度紧张的情绪中一段时间后,精神便会开始松弛,难以控制。他也不例外,渐渐开始觉得精神有些恍惚,脑海中忽然浮现许多他所熟悉的画面。
他的父亲,圣阎阁的前任阁主,在病榻上讲阁主之位传与他,并坚信他能将之发扬光大。
那是他心中的一道伤痛,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有多么害怕。
年轻时的父亲,是那样雄姿英发,浑身流动着沸腾的鲜血,那满腔的豪迈之气似乎要将躯体撑破。这样一个天骄俊杰,老来却疾病缠身,日渐衰老不说,甚至一身武艺尽失,死于床塌。
自古以来,英雄美人的故事有很多。可无论曾经多么风花绝代,最后的结局无疑都是衰亡。
他从不敢想象,自己到了年迈的一天会是什么样,可父亲临死前的那张脸深深刻在他的记忆中:
苍白的须眉,黯淡无神的双目,额头的深纹,褶皱发黄的皮肤……
这一点点细节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放,似乎在告诉他,那就是自己。
年少的他,曾那样畏惧过。然而如今真的老了,却反而释怀超脱。回想从前,只觉得是杞人忧天。
人不能与时间当面抗衡,却可以选择用另一种方式永存,那便是建立千古功业。所以他要让圣阎阁于江湖中盛名远扬,成就一份千古流传荣耀。
那么同样也就为之不惜一切代价,甚至舍弃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不,不是这样……就像左手和右手,对于他来说,都是至宝。
对阿缘他始终是亏欠,这一点他无从辩驳。然而说他不念骨肉亲情,他这样做又何尝不是为了他年幼的儿子。
他已不再年轻,而这个世界终究还是属于少年人。此刻的他,怀着当年重病在床的父亲的心情,希望儿子去完成自己此生未能做完的事。
虽也不甘,虽有悔恨,却也只能无奈接受所谓的天命。
然而和每个父亲一样,他也想在离世之前,为自己的儿子,尽可能多的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只为让他,不用再在这条路上走得那么辛苦。
想起自己年幼的儿子,胸口忽然升起一丝暖意。
不似他姐姐的安宁,这个孩子天生骨子里就带有霸主的气质,将来必定可能成就一番大业。他是他的骄傲,是他全部的希望。可惜他现在只有六岁,还是以个柔弱的孩子。所以哪怕他看淡生死,也想要向上天多讨得几年,亲自守护着他安然成长。
这场赌局虽然凶险异常,不过值得略微宽心的是,他的胜算始终要多一些。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唐征对他的女儿有情。不然他不会甘冒危险前来圣阎阁要解药,也不会因为她误中了原本用来对付自己的毒药而愤怒。
而喻化尘赌的,是他够不够狠心,和能为自己所爱的女子牺牲多少。
终于,答案揭晓了。
唐征闭合已久的嘴唇艰难的动了动,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制住情绪,但杀气却不减分毫:“你真的该死!”
喻化尘心中一惊,这样的答案显然超出了预期。然而他还是稳住了心神,右手则缓缓移动,一点点握住了剑柄。
这一切落在唐征的眼中,可他似乎毫不在意,也没有要出手的准备。
他看着面前的人宛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仿佛看到了一件十分可笑的事儿,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接着说道:“我不杀你,因为你还有价值,要救阿缘。我的命,可以给你。但血络弑星沉的配方和解药,那是先祖研制的东西,我无权给你。”
喻化尘舒了一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也稍微放松了几分。
此刻对于他来说,能亲自辅佐儿子并看着他长大才是最重要的事。他虽然没能赢回想要的东西,但也让对方赔上了性命。于是他笑了起来,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话音刚落,原本静静站在门前的唐征,忽然“唰”地一下拔出了手中的长剑。
寒光沿着剑脊一泻而下,如流水般顺畅,却刺得人睁不开眼。他认得那是阿缘的剑,能死在他的剑下,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种解脱。
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安慰,至少他对阿缘是真心的。
既然生已无缘,共赴黄泉又何尝不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这样他们都不会感到孤单。
看着手中的长剑,唐征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可他相见的人却被淹没在花丛中,终不得见。眼中一片黯然,丢掉手中的剑鞘,对着他说:“希望你不要食言,不然这院中成千上百的虫子,就会把发生的一切全部传回唐门。”
一口凉气吸入胸腔,寒意瞬间涌过身体,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唐征的厉害。哪怕处于如今这样的局势中,他却也能仅凭一句话,让对方有所忌惮。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已没有其它选择,也就更加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今后唐门真的以此为由向圣阎阁发难,他也只能见招拆招。
“那是自然。”
喻化尘以一贯的表情回答道,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笑。他以一种专注的眼神看着唐征,等待着亲眼见证一代江湖传奇消亡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