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守礼付守孝兄弟二人顺着中间的通道走进最前面的院子里。绕过影壁墙,看到来的是官庄的吴老爷,戴着瓜皮小帽,穿一件古铜色长袍,手里拿一把折扇,正轻轻地摇晃着。
吴老爷吴满仓是汝宁府有名的财主,家有良田千顷,还在城里和乡下都开着典当行、粮行、牛马行、烟草行以及钱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火,十分兴隆。
吴老爷是周进的姐夫,周进又是付守礼的妹夫,而且最近又在周进的撮合下,吴老爷和付守孝结成了儿女亲家,可谓是亲上加亲,逢此大喜,不能不来庆贺一番。
两个人急忙走过去,双双施礼说:
“哎呦,吴老弟,承蒙老弟抬爱,不辞辛苦,来为家母祝寿,愚兄感激不尽,多谢多谢!”
“哪里哪里。”
吴老爷急忙还礼说:“你我既是兄弟,又是亲家,老伯母如此大喜,我若不来,也显得太不懂事了!”
吴老爷还礼过后,又冲着身后一队仆人摆了下手说:
“抬进去。”
仆人有十几个,每两人抬一件礼品,排成一路纵队走进院子里。
门口站着一位执事,马老先生,五十多岁,戴着一副黑边眼镜,手里捧着一张红色的礼单,抑扬顿挫地念道:
“黄金十两、白银五十两、汝阳杜康酒两大坛、印度绸缎布两匹、……”
刚刚将吴老爷迎进院子里,先后有两拨官爷来到,一路是京城四老爷派来的,一路是信阳大老爷派来的,之后便是城里药铺老板李老爷李乾元。
李乾元生得一幅瘦瘦的身材,中等个,戴一顶瓜皮小帽,高脑门,眼睛不大不小,目光和蔼,留着八字须,穿一身长衫,外套短褂。
到了门口,李乾元正要施礼,付守礼一把拉住了他,哈哈一笑说:
“好兄弟,咱们就不要啰嗦了,快进院里去吧!”
大家吃过早饭,老夫人先回到自己的上房里休息了一会儿,等到各房里的夫人姨太太都聚齐了,才在众人的陪同下,由春红和怜儿左右搀扶着走出来,向议事大厅里走去。
议事大厅在付家大院的第三道套院里,三间通房,可同时容纳几十人,为付家商量重大事情的地方,也兼做老夫人一年一度的寿堂,此时已被修茸一新,白灰粉了墙壁,桌椅板凳擦抹得纤尘不染。
屋内张灯结彩,正面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副瑶池王母的中堂图画,中堂两边是一副对联:
福如东海长流水 寿比南山不老松
横批是:福寿绵长
中堂前摆着一张礼桌,桌面上摆着先祖付振商的牌位,牌位前摆着香火,再往前是寿桃、寿糕、寿酒。两边两只红色蜡烛,正在燃烧着。
桌前红毯铺地,以备前来拜寿之人磕头行礼之用。许多宾客已经聚集在这里,只等老寿星的到来,拜寿仪式即可开始。
随着一阵环佩之声传来,大家纷纷扭过头去,只见老夫人在一班子丫环仆女的簇拥下走进来。
此时,她已换了一身衣服,头上戴着攒珠勒子,手腕上套着景泰蓝的手镯,一只手里拄着乌黑通亮的龙头拐杖,一只手里捻着一串紫红色佛珠,一身火红的旗装,绣着大朵的牡丹,花盆底的鞋子,整个人显得雍容华贵、典雅庄重,此时脸上更满是春风般的笑容。
儿孙一众按辈分长幼站成两排,后面则是城里和乡下的宾客,之后又是丫鬟仆人,屋子里空间太小,又在门外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一个个笑颜如花,满脸都是喜庆。
马先生又从门外挤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红纸,在桌子前站定,用手扶了一下挂在鼻子尖上的眼镜,操着抑扬顿挫的声音朗声说道:
古人云: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志茂,无不尔或承。让吾辈一起恭祝老夫人,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春秋不老,耄耋重新,……
马老先生念完了祝词,冲着门外大声喊道:“鸣炮奏乐——!”
有人点燃了院子里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起来,炸碎的纸屑四散迸溅,蓝色的烟雾迅速萦绕在人们的头顶,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
马先生又喊:“有请付家二老爷付守孝上前拜寿——!”
老二付守孝和他的女人付张氏走出来,站在老太太的面前,双手一揖,然后屈膝下跪,以额触地,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口中齐齐祝福道:
“祝伯母福如东海,寿比泰山,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赏,呵呵。”
付申氏笑得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微微抬起手,示意他们站起身。
有两个丫鬟从老夫人身旁走出来,每人捧着一只托盘,托盘里放着两摞银元,用红纸裹着,来到付守孝夫妇的面前。付守孝夫妇喜滋滋地接过赏金,侍立一旁。
“娘,儿子和媳妇也给你拜寿,……”
紧接着是三老爷付守礼和夫人付刘氏来到付申氏面前,双双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四个头。
之后是姑奶奶付守兰和姑爷周进,付家儿孙和氏族内所有后辈以及丫环仆人磕头完毕,老夫人看着儿子说:
“老三你应该派人去接一下,奇光奇鸣说不定一会儿就回到家。”
付守礼怔了一下,忙说道:
“娘,早上恁已经问过了,估计他们路上耽搁些时日也说不准。”
“哦。”老太太哦了一声,脸上现出许多遗憾的表情,嘟哝着说:
“要是老大老四再有启福回来,咱这一家就算团聚了。”
“娘,恁放心,该回来的时候,他们都会回来的。”付守礼急忙安慰说。
“那是那是。”老夫人点点头,不再说话。
老夫人在家长无比牵挂着两个宝贝孙子,而两位小少爷此时也正经历者生死险境。
付奇鸣被两个强盗一左一右地挟持着,强盗的力量非常大,四只手像两把铁钳子钳着他的胳膊,他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被拎起的小鸡,脚不连地地往前走着。
那块黑色的布条像金箍子一样勒着他的头,勒得他头蒙眼花。双耳边还不时地传来强盗们的喝斥声和其他几个人的惨叫声。
他们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拐弯一会儿直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站住了身子。
一股浓浓的油烟味刺激着付奇鸣的鼻孔,付奇鸣不由得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大哥,人带来了。”
付奇鸣听出这是黄板牙的声音。
“给他们解开。”
这大概是大哥的声音,付奇鸣猜想。
黑布被解掉后,付奇鸣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的情景,给他的第一感觉是钻进了狼窝里。
四叔曾跟他说过,狼以群居,虎以独行。
而眼前这一大间房子里,架着一口大锅,大半锅的油上下翻滚着浪花,油锅下正在燃烧着一堆熊熊的火焰,冒着浓烈的黑烟。
在火光照亮之下,数不清的眼睛正放射着或蓝或紫或红或黄的目光,每道目光里都透露着浓重的杀气,像是随时都会将人吃掉一样,不是狼又会是什么?
在他的正前方,摆着一把大椅子,椅子还用兽皮遮盖着,上面坐着一匹身材高大的狼,双眼里放射的是可怕的绿色的光。
四叔还跟他说,每群狼里都有一匹头狼,特别凶猛残忍,就像一家之主,号召着所有的狼,遇到这只狼不能胆怯,要用更加可怕的目光和它对视,谁先输了目光也就输了勇气输了这一场战斗。
那么,面前坐在兽皮椅上的就应该是匹头狼。于是,他努力地克制着心中的恐惧,一言不发,怒睁着两只眼睛直视着面前的这匹狼。
那匹狼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果然收回了目光。
“他输了!”
那一刻,付奇鸣的心中暗自生出一丝兴奋来。
“好汉爷,求恁放了俺们吧,俺们就是回家探亲的,啥都没有。”
付奇鸣耳边响起旺财叔的声音。他扭过头来,看到旺财叔正被两个强盗挟持着,双膝跪在地上,满脸惊恐之色。
“好汉爷,大爷二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其他几个被挟持的家丁也跪了下来,发出一片求饶声。
“恁几个……?”
付奇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身边的几个人,说道:
“不是说恁谁都不害怕吗,咋都跪下了?”
“二少爷,三少爷,你也快跪下来求好汉爷饶了咱们吧。”
付奇鸣话音刚落,旺财和那些家丁们转而又向他求道。
让付奇鸣感无限悲哀的是,身边的哥哥居然也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好汉爷,饶了我吧,只要你放了俺,俺家有钱,我让俺爹给你送来!”
那匹头狼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他们面前,看了看付奇光,又看了看付奇鸣,问道:
“兔崽子,你为啥不跪!”
“三少爷,快跪下,求好汉爷饶命。”
旺财和那些家丁们催促说。
“三弟,快跪啊,跪啊!”
哥哥也哆嗦着声音说。
“我才不跪,我不怕他!”
付奇鸣并不理会几个人的话,拿蔑视的目光盯着面前这匹头狼。说道。
“哈哈哈……”
那匹头狼突然发出一阵仰天长笑。笑毕,目光变得更加绿了,杀气也更重,他用凶狠凌厉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遍,然后说:
“本人刁青山,不是什么好汉爷,就是杆子一个!”
杆子,付奇鸣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真是遇到杆子了。他同样听四叔讲过,杆子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人,专门跟官府做对,打家劫舍,欺男霸女。
不过,狼是吃人的,杆子是杀人的,就算被杀了总比被吃了好。他紧张的心情得到少许的平静,转而又想,杆子就是杆子,最怕的是官府的大队人马,而自己的伯父就是官府带兵的头领,是专门剿灭杆子的,说出来肯定会吓死他们。
于是,付奇鸣故意将胸脯努力地挺起了些,双手反剪在背后,用目光斜视着杆子刁青山,朗声说道:
“既然是杆子就赶快放了俺,要不然,我就让俺伯父付守忠带兵过来剿了恁!”
刁青山本来正要转身走开,听了他的话,突然又站住了脚步,浑身抖颤,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双眼瞪得几乎流出血来,一把就将付奇鸣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
“你不说我还想饶了你,提起了你大伯付守忠那个老畜生,我非杀你不可!”
“插他,插他,为刁老英雄报仇!”
无数名喽啰也跟着大喊起来,黄板牙从一个喽啰手中夺过一口大刀,一步跨到付奇光的面前,将刀架到他的脖子上,骂道:
“小兔崽子,我现在就宰了你!”
付奇鸣看到自己的哥哥像一滩稀泥瘫倒在地上,浑身剧烈地抖动着,脸色煞白煞白地,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