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付家祖辈流传家规,凡新老族长交替,必须在付家祠堂里,当着所有逝去的列祖列宗和活着的家族成员的面,举行一次隆重的祭拜大礼,然后由老族长亲手将大印交到新任族长的手中方可。
次日一早,付家凡年满十六岁的男子,全部来到付家祠堂里,院子太小,就在外面也站了黑压压一大片。
付培林坐在一把紫檀木蛟椅上,被四个青壮男子抬着,怀抱着一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盒子,枯槁的面孔上现出一丝久违的红光。
付申氏跟在一旁,后面还跟着家族中十几位执事,有一位中年执事手里提着篮子,篮子上盖着几张黄纸,黄纸上又放着黄香和鞭炮。
大家鱼贯而入祠堂之内。四名青壮男子将椅子放在地上,付培林面朝着一排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禁不住泪水汹涌地流下来。
那位中年执事走上前一步,篮子放在桌子上,自怀中摸出火镰火绳,点燃了供桌上的两根拳头粗的红色漆蜡,映照得一排排牌位烛光闪烁。
中年执事又取出篮子里的黄纸放在一旁,鞭炮递于一个抬椅子的青壮男子手中,露出里面的三牲祭品,囫囵鸡子囫囵鱼和一整只煮熟的猪头,二十个大圆馒头。
中年执事将这些供品一一在桌面上摆好。有一位头发眉毛胡子都雪白的老者,拄着一根乌黑通亮的拐杖,站在祭桌边,大声地喊道:
“净手——!”
话音刚落,由打门外走进一位十几岁的孩童,双手捧着一只纯黄金打造的盆子,大半盆的清水随着他脚步的走动微微荡漾,盆子上还搭着一条崭新的白毛巾。
孩童不慌不忙地来到祭桌前,中年执事高高地挽起袖子,在水盆里洗净了手,用毛巾擦干了,付黄氏也走过去,洗净手擦干。
中年执事转身来到二老爷的面前,接过那只紫檀木盒子,放在供桌上,打开盒子,里面还裱着一层金黄色的锦缎。
只见盒子里放着一只同样用黄色锦缎包裹着的东西。
中年执事极其小心地解开了包裹,露出一只狮子来。他双手捧出狮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被烛光照射,顿时便映照得满屋子一片雪亮。
老年执事又面向着门外,大喊道:
“鸣炮——!”
那青壮年男子早已走出门外,将长长的一挂鞭炮挂在一根竹竿上,听到喊声,点燃了,霹雳啪里地炸响起来。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桌面上的大印上,看到那是一只青石玉印,晶莹剔透,在烛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印下方是方方正正的底座,上面卧着一只狮子,那狮子双眼半睁半闭,似睡似醒。
据说,付家先祖付振商在刚得到这块玉石时,发现它完美无缺,找不到半点瑕疵,认为上面刻什么字都不合适,于是就珍藏了起来。
直到后来,付振商做了兵部尚书,就找到京城里一个最好的玉匠,让他先雕出一只半睁眼的狮子,取“天下无刀兵,武狮莫惺忪”之意,而底座下方却一个字也没刻,直到他死仍然保持空白,成为一枚极其稀有的无字大印。
付振商临死的时候,将一班儿孙们叫到病榻之前,取出那块玉印,说道:
“以后凡我付家后人,无论辈分年龄长幼,唯德才兼备者方可持有此印。”
从此以后,这只青石玉印便成了付家正宗的宣示,也成了付家权利的象征。
鞭炮声停止,老年执事再喊:
“祭印——!”
中年执事拿起一旁的黄纸,就着蜡烛点燃了,放于纸龛里,屋子里立即弥漫起一层淡淡的烟雾来。
付申氏和所有的执事一起,先在供桌上每人取三柱黄香,在蜡烛上点燃了,来到祭桌前站成一排。黄香冒着缕缕的蓝烟,袅袅上升,在头顶上交织成一片,屋子里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
看到了大印,二老爷那双如死灰一样的目光突然明亮起来,像两只灯笼,满脸闪着红光,他坚辞了由人代为取香的提议,奇迹般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二老爷颤巍巍走到供桌前,亲手取过三柱黄香点燃了,和众人一起,冲着大印和诸位列祖列宗的牌位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入炉内,又退回原位,跪下身去,连磕四个头,声音竟然也洪亮起来,说道:
“诸位列祖列宗在上,不孝男培林受先祖所托,掌管付家大印,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心为振兴祖业鞠躬尽瘁。然,天不佑人,培林正值壮年,却身染重病,恐将不久于人世,有负先祖所托,抱……愧,抱……愧……”
话到此处,二老爷竟然泣不成声起来。
“老二,不要哭了,也不要跪着了,还是坐回到椅子上说话吧。”
看着二老爷痛哭流涕的样子,付申氏的心像刀剜一样的痛,急忙劝说道。
“培林侄子,还是不要伤心过度,养好身子才是道理,族里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出面哩。”老年执事也跟着劝说。
中年执事以及其他的人都跟着劝说,二老爷慢慢止住了哭泣,摆摆手,继续说:
“常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培林一走,族中大小事宜,须有一人出面主持,根据先祖遗训,族内无分长幼,唯德才兼备者,方可胜任族长一职,掌管付家大印。”
说到这里,二老爷咳嗽起来,他平定了一下气息,又接着说道:
“今有嫂夫人付申氏秀芸,虽是女流,胜过须眉,可担此任,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能保佑她带领付家走向更加兴旺发达。”
二老爷把话说完,再一叩首,慢慢地爬起来,转了个身,又冲着众执事跪下身去。
众人看到这种情况,大惊失色,急忙伸手搀扶住他,老年执事说道:
“培林侄子有话说话,这是为何?快起快起!”
二老爷却并不起身,坚持冲着众人三叩首,直起上身,说道:
“诸位叔伯兄弟,嫂子毕竟一女流之身,掌管付家大权,万一做事有不周之处,一望诸位多多担待,二望能够鼎力相助,共谋大业,培林在天之灵当感激不尽!”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掩面而泣。
有几位执事本来对付申氏接管大印心存不满,已经谋划好要在此时发难,但受了二老爷如此一拜,相互对望一眼,将那满腹的不满也压了下去,老年执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许诺说:
“培林侄子你只管放心,有培生侄媳妇接管大印,再好不过,我等定将竭尽全力,共保付氏家族繁荣昌盛,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是呀是呀,你尽管放心,俺等一定说到办到。”众人也都跟着附和说。
付申氏更是泪如泉涌,哑着声音说:
“诸位叔伯兄弟,我在这里也撂下话来,也让诸位做个见证,这个族长的位置和大印我只是暂时掌管,等老二的身体康复或者其子守孝成年之后,一定归还给他,即便族内另有贤能人才,也一定拱手想让。”
付申氏说完,也冲着大家拜了一拜。
众执事不由受宠若惊,老年执事说道:
“侄媳妇,客气了,客气了,由你来掌管大印,再好不过!”
众人叩拜完毕,二老爷又被搀扶回到椅子上,老年执事又喊:
“收印——!”
中年执事又走回供桌边,将印捧起,重新放回到檀木盒里盖好,抱在怀中。
四个青年男子又一次抬起二老爷,付申氏跟在左边,中年执事跟在右边,其他人则相继跟在后面,大家出了祠堂的屋门。
只见院子里人山人海,被挤得水泄不通,几百双眼睛全都集中在付申氏的脸上,人们一边看着她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四个男子将二老爷放下来,众执事在椅子后站成一排,老年执事用手中的拐杖在地上连杵了几下,大声地说: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嘈杂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二老爷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打开了,想要大声地念诵,可能是由于刚才消耗体力太大,嘴张了几张,竟然没有发出声音,他不得已将本子交给老年执事。
老年执事接到手中,又从怀里摸出一副老花眼镜戴上,抑扬顿挫地念诵起来:
……,敬祖宗,敦孝悌;睦宗邻,正常伦;友昆仲,和夫妇;教子孙,恤孤寡;戒唆讼,尚节俭;安生理,莫非为;……
老者念完族规,又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因为培林侄子身染重病,无力担任族长职务,现经众执事商议一致同意,由培生侄媳妇接管大印!”
说到这里,老年执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目光在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然后声音又陡然提高,“亮印——!”
中年执事再次打开檀木盒子,取出大印,一只手托着举过头顶,在众人面前,来回走了三遍,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有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印,目光也跟随着中年执事的身影来回晃动。
“授印——!”老年执事又喊一声。
中年执事将举过头顶的大印缓缓地落下来,双手平托着送到付申氏的面前,朗声说道:“请新族长接印。”
“接印——!”老年执事再喊。
付申氏双膝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将印接住,再站起身,面向族内所有人,将刚才祭印时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又说:
“秀芸乃一女流之辈,本无权执掌大印,但二老爷所托甚重,再无推卸之理,我既执掌大印,就希望各位父老乡亲莫要嫌弃,鼎力相助,共同治理好付氏家族,……”
正因为那一句承诺,这二十年来,付申氏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心扑在付家家业上。
日月如梭,几个孩子渐渐长大,老大老四都做了官,老二老三留在家中帮她打理家业,按说她也应该心满意足了。
然而,这个曾被父亲寄予厚望的老二却偏偏不争气,表面上冠冕堂皇,背地里却干些沾花惹草吃喝嫖赌的勾当。
为此她也曾教训过他多次,他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却依然我行我素,让人好不气愤。
看着眼前不争气的侄子,付申氏的心中感到非常失望,她在中间的那把椅子上坐下来,余怒未消,训斥道:
“老二,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是读书之人,连着讨了三房姨太太,还不知足,还跟丫鬟杏儿纠缠不清,生下了丫头启贞,为这事大姐(付守孝的夫人付张氏在娘家排行老大,故称大姐)不依不饶,活生生折磨丢了杏儿一条命,这还不到两年,你又开始跟媚儿拉拉扯扯,如果再让她看见,岂能罢休?”
“嘿嘿,没有,啥事也没有,就是闹着玩哩。”
付守孝尴尬地笑笑说。
“你也该明事理了,”老夫人继续训斥说:
“你是亲眼看着的,恁爹是怎样将你托付给我,我又是怎样答应恁爹的,你这样不学好,让我将来走了怎样跟恁爹交代?”
听着伯母的斥责,付守孝虽然心中十分不服,却又敢怒不敢言,只低了头,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付守礼看在眼里,劝说道:
“娘,算了吧,二哥已经知错了,就少说一句吧,待会儿各房里都过来吃饭,二哥的脸面没地儿搁了。”
老夫人还想要说,忽然听得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付守孝的几个姨太太结伴走进来,齐齐向老夫人请了安。
大家说说笑笑,按各自的排位坐下来。然后有一队丫鬟鱼贯而入,每人双手捧一只红色的托盘,来到桌边。一旁侍立的丫鬟急忙将托盘里的碗筷碟勺以及精美的早点一一摆在桌面上。
大家正吃着,有一个下人匆忙走了进来,禀报说已经有早到的客人在院门外等候。
付守礼急忙放下了筷子说:“恁慢慢吃,我去迎接。”
说完,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匆忙地走了出去。
“三弟慢走,我也去。”
因为挨了一顿训,付守孝这顿饭吃得很没滋味,早就想溜走,只是没有借口,现在有了机会,就急忙站起身,嘴也顾不上擦,只用手随便抹一下,慌忙地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