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出了朗陵县城,再往前走了一阵,路面开始变得不平坦起来,马车颠颠簸簸,车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唤声。
付奇鸣又一次探出头来,发现车子行走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
路两旁是陡峭的山坡,上面长满了一人多深的灌木,郁郁葱葱,甚是茂盛。
红彤彤的太阳正像一只被吹得圆鼓鼓的气球挂在远方的一棵大树上,车子晃动,它也跟着晃动。
“旺叔,我们还要多久到家?”付奇鸣问道。
旺财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三少爷,快了,回到家不耽误给老夫人拜寿。”
“哦。”
付奇鸣轻轻地哦了一声,正要放下布帘缩进车里,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片树丛晃动了一下,于杂乱的枝叶间隙中,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
无缘无故地,他立即想到了那个乞丐,想起那两道凌厉的目光和两颗黄黄的大板牙,于是忙催促说:
“旺财叔,咱还是快些吧,我想给奶奶一个惊喜!”
“得哩,驾!”
旺财应了一声,又一次挥动马鞭,发出啪的一个清脆的炸响声。
然而,还没等响声落地,前方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一股黄色的尘雾,尘雾之中似乎有一条绳索出现在旺财的眼前,那匹马发出唏溜溜一声凄惨的嘶鸣,紧跟着双蹄一软就栽倒在地上。
几个人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马车瞬即倾翻。旺财猝不及防,一个跟斗就栽在了地上,额头磕在不知什么东西上,他顿时就觉得头像炸裂了一般,口中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叫:
“哎呦!”
两个少爷也从车子里滚落出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的懵懂,一边往起爬一边问:
“怎么了,走得好好的咋翻车了?”
“三少爷,二少爷,摔到了吗?”
四个家丁急忙跑过来搀扶他们,身子还没站起来,只听到一阵风响,几个人忙抬起头来,见有一样东西像是从灌木丛中冒出来,到了天空中,慢慢地张开,竟然是一张大网,向着他们罩下来。
他们想要逃跑,然而,那网下落的速度非常快,还没等到他们身子站起,哗地一下被紧紧地罩住。
之后,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那灌木丛中跳出一个又一个彪形大汉,清一色的短裤短褂,腰里束着一根粗布带子,头上裹着或红或蓝或绿的头巾,都横眉竖目地,手持刀剑,像是一大群凶神恶煞,站在他们面前,喝道:
“不许动!”
付奇鸣也被这张大网罩住,他想挣扎着钻出来,可是,那网实在罩得太紧,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勉强抬起头来。
让他感到绝望的是,在那些阴阳怪气的人群中,他真的看到那张乞丐的面孔,呲着一口黄板牙冲着他们笑,双眼眯得只剩两道细缝,从那细缝里又有两道像刀子一样的凌厉的目光射出来。
不同的是,乞丐的那根打狗棍不见了,缺边烂碗不见了,就连那身褴褛的衣衫也不见了,和其他人一样,黄板牙也是短裤短褂红头巾,尺把长的头发被捋在耳后。
黄板牙将一口大刀横扛在肩膀上,晃晃悠悠地来到付奇鸣的面前,收住了笑容,轻轻地吹了个口哨,说道:
“小孩儿,还认识我吗?”
黄板牙如此无礼的动作让他想到了四叔,每天早起,先晨练一番,然后站在走廊下的鸟笼子边,吹口哨逗鸟玩。
他是强盗,我也不是笼中的鸟。付奇鸣胸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气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
“快放了我,臭叫花子,臭强盗!”
“兔崽子,插(杀)他!”
“对,插他,给刁老英雄报仇!”
付奇鸣的举动立即引起强盗们的极度愤怒,一个个嗷嗷叫着冲过来,明晃晃的大刀高举过头顶。
而黄板牙挨了骂,却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像没事一样转过身,冲着那些举刀的人挥了挥手说:
“弄出来,弄出来,就算要杀要剐要为刁老英雄报仇也轮不到你们这些毬货,也不能在这地方,得在老英雄的坟前,由大哥亲自动手。”
那些人听了这话,急忙放下手中的刀剑,一个人转回到灌木丛中,摸出一卷粗糙的麻绳。
其他人则小心地掀开大网的一角,象是从鸡笼里捉鸡一样将他们挨个逮出来,用麻绳捆绑结实,有一瓦刀脸的强盗问:
“二当家,你说咋办?”
“带回去,交给大寨主。”
黄板牙大手一挥说。
那些强盗们答应一声,两个人扭一个,又用黑色的布条将他们的眼睛也蒙上,推搡着向山上走去。
付家大院掌门人太夫人付申氏此时正在又伤心又生气。
看着侄子付守孝如此混账的样子,老夫人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还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傍晚时分,在西院二老爷的卧房里,或坐或站挤满了人,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沉痛和悲伤,低着头,没有人说一句话,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又生气。
二老爷半躺在病榻上,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他那张枯槁的面孔,眼窝深深地塌陷下去,目光灰暗,气息微微。
老郎中李世坤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搭在二老爷的手腕上,一只手捋着颌下的灰白胡须,双眼微闭,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二夫人付孙氏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两岁的女儿付守兰,双眼紧张地盯着李郎中的脸。
付申氏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看着气若游丝的小叔子,止不住泪如雨下。
独有八岁的付守孝尚不经人事,不失孩童的顽皮,一会看看这,一会玩玩那,又来到母亲的身边,用一只手探进妹妹的衣服里。
付守兰被惊扰了好梦,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猛不丁将几个人吓了一跳。
“滚开!”付孙氏呵斥了一句。
有两个丫鬟急忙走进来,一个拉着付守孝,一个抱着付守兰走了出去。
李郎中把了一阵脉,松开了二老爷的手腕,站起身来,正要往外走。二老爷突然开了口,声如蚊呐,说道:
“世坤兄,我这病是不是不行了?”
李郎中又站住脚,俯下身来,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安慰道:
“培林兄弟不要多想,只管安心养病,待我与你再开几副药服下,慢慢就会好的。”
二老爷的脸上竟然还现出一丝凄婉的笑容,说道:
“谢谢世坤兄!”
李郎中走出卧房,付申氏和二夫人都跟了出来。
来不及请李郎中落座,付申氏便迫不及待地问:
“李大哥,俺家老二的病到底如何?”
李世坤摇摇头,叹了口气,看了眼二夫人,又目光转向付申氏,说道:
“大夫人、二夫人,恕当哥的直言,培林兄弟已病入膏肓,大去也就在这三两日,两位夫人还是抓紧准备后事吧,我随便再开几服药,也只是应付一下。”
付家自祖上付振商以来,一向人丁兴旺,官运亨通,繁衍出子孙后代,遍布大江南北,为官者为商者多不可数,尤以她的公爹付炳晨为最,官至太仆寺卿,从三品。
按老祖宗遗训,有幸掌管付家一枚祖传大印,理所当然成为付氏家族的最高统治者。
可惜付老爷子虽官运亨通,人丁并不兴旺,除了正室之外,先后娶了五房姨太太,却只生下两个儿子,老大付培生,也就是付申氏的丈夫,老二付培林。
付培生虽不及老子的才能,官职也做到了正四品,副护军参领。老二付培林虽不做官,却依仗哥哥的势力和人脉关系,经营着付家全部的产业,在汝宁府开着粮行、典当行、漕运、码头、马帮,生意做得四通八达,财源广进,成为付氏家族的族长,掌管了那枚大印。
然而,天不遂人愿,付申氏的丈夫在一次战事中不幸重伤,经过很多太医治疗,终未能挽留住性命,撇下她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子,临走时一再嘱咐她和二老爷要齐心协力,经营好付家的产业,管好族内大事,保管好大印。
付申氏和二老爷虽是叔嫂,却情同兄妹。她本就出身于官宦世家,天资聪慧,又跟随丈夫历练多年,有着过人的睿智和审时度势的能力,两个人同心协力,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将付家家业经营的红红火火,如日中天,族内大小事务也处理得井井有条,深受族人敬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老爷正值壮年,却由于常年的奔波和劳累,得下了瞎瞎病,将要不久于人世。现在,听着这一番话语,她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悲伤,眼泪无法控制地噗噗簌簌直往下掉。
送走了李郎中,付申氏和付孙氏妯娌俩再一次回到二老爷的病榻前,付申氏上前安慰说:
“老二,你别瞎想,好好的养病,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大嫂,”二老爷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虚弱无力地说:
“你……坐下,我有话说。”
付申氏故作轻松地将椅子拉了拉,离床更近些,坐下身来,问道:
“老二,你想说啥,嫂子听着。”
“大嫂,”二老爷又叫了一声,喘息了一阵,接着说:
“刚才李大哥是在安慰我哩,我的病我知道,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三天两日,也就早晚的事,……”
“老二,你胡说啥哩,”付申氏打断二老爷的话,劝道:
“有李大哥这么好的郎中,还愁啥病治不好的。”
二老爷又凄苦地笑了一下,大喘一口气,继续说:
“大嫂,我这一辈子能和你这样的好人做叔嫂,也知足了。只是我这一走,撇下这么大一个家业,来的实在太不容易。还有那青石玉印,从祖上到咱手里都好几百年了,是咱付家镇宅之宝。你也知道,家族内有许多屑小之辈,心存不良,觊觎大印已久,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们会出来闹事,你如果扛不住,那可就完了。”
说到这里,二老爷又喘息起来,脸上现出许多担忧的表情,同时也有两滴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二夫人忙从腋下解下手绢,轻轻地替他拭去泪水,哽咽了一下,劝道:
“老爷,你慢慢说,不慌。”
“老二,你就放心吧,”付申氏也哽了一下嗓子,说道:
“我知道该咋办,一定竭尽全力,把家业管好,大印守好,等将来守孝长大了就交给他。”
“大嫂,”二老爷顿了一下,接着说:
“为了更好地保住大印,我想在祠堂里举行一个仪式,当着所有族人和列祖列宗的面,将族长的位置和大印交到你的手中,让那些好事之徒彻底死了心。”
“老二不可,”付申氏急忙阻止说:
“族长都是恁男人干的,我一个女流之辈怎能担此重任,你只管好好养病,这样的混话再不要说。”
付申氏说完,欲要起身离开。
二老爷突然抬起手,用力拉住她的一只手腕,目光中充满了渴望和乞求,说道:
“大嫂,你就听我的吧,万一哪天我走了,没有正式的交接仪式,你算不上族长,名不正,言不顺,他们过来讨要大印,你就无话可说了。”
“是啊,大嫂,”二夫人也跟着劝道:
“我听老爷说过,老祖宗曾交待,咱们族长的位置无论男女长幼,唯德才兼备者可掌大印。别说妹妹我没这能力,把咱族里所有的男人都搬着指头算算,也没人能比得过你。”
“大嫂,”二老爷喘了一阵,把眼睛只望着在门口伸头伸脑的付守孝,又说:
“我之所以这样安排,其实也有我的私心,守忠有世袭的职位,等他们长大了,如果守孝调理得好,还把大印交给他,希望也能像我和大哥一样,一个做官,一个兴家,让咱们这一支人马在付家家族中永远立于不倒之地。”
听着二老爷的话语,付申氏沉思良久,再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好点一点头,说道:
“既然这样,嫂子就表一个态,这族长的位置我暂时坐着,大印也暂时管着,等你身体好了,我再完璧归赵。”
“好好好,有嫂子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老二得到这样的答复,松开了他的手。脸上带着满足的表情,安详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