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东边的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当寨子里的人们还都在享受着回笼觉的时候,付家大院四处的角门便“吱吱呀呀”地陆续打开。
男女仆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有的到南北东西大门处及各方的屋檐两侧取下写有“付府”二字的大红灯笼,熄灭后拿到灯房之内保管起来;有的洒扫庭院各处及巷口、大道。
笤帚扫在青砖地面上发出的哧啦哧啦的声音在黎明时分此起彼伏;拉垃圾、潲水和粪便的牛车、骡车、驴车在巷道里吱吱呀呀地走动着。
各房的丫鬟们纷纷掀开房帘端出尿盆,把尿水倒进角门旁的大木桶里,专拉尿水的仆人会一人提着尿桶走到骡车跟前,一人站在木凳上接过来,把这些尿水再倒进高高大大的尿罐里面。
而那些丫鬟们返回屋内之后,有的开始擦拭桌椅条几,打扫卫生,有的则拿起花洒喷洒屋内屋外的奇花异草。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无声地进行着,没有一个人说话,仆人丫鬟们甚至连咳嗽都不会大声,唯恐惊扰了各房正在沉睡的主人。
付家厨房的烟囱上早早就冒起了袅袅炊烟。
付家除了有大厨房之外,各房各院也都有自己的小厨房。
平时,付家的大厨房只供付家老太太付黄氏和三老爷付守礼两个院落的主人和仆人们吃饭,以及招待来往的客人。
若是哪个房院里不想开火做饭,或是哪房里娘家来了人不想在大伙房吃饭,想在自家小院里边吃饭边跟娘家人叙叙旧,都要提前跟大厨房打招呼。
遇到重大节日,各房各院都不再开火做饭,有大厨房统一安排饭食。
端午节时,时兴吃粽子,炸油果子(炸油条),厨房师付忙不过来,就从各房各院抽出干净利落的丫鬟老妈子去帮厨师包粽子、煮粽子,再于厨房外搭起大凉棚,支起一二十口大油锅,把各房各院的厨师都集中起来炸油果子,然后由丫鬟往各房派送。
到了八月十五吃月饼、十来一(农历十月一,属于鬼节气)吃小鸡、过大年、过元宵节都是如此。
今天是付家老夫人付黄氏的六十六寿辰 ,这会儿最热闹就是付家的大厨房了,择菜的、洗菜的、切菜的、炒菜的、炸菜的、蒸菜的、蒸米的、蒸馒头的、担水的、烧锅的、洗盘子洗碗的……上上下下各有分工,各自忙活不停,简直比集市还要热闹。
几乎是与太阳升起地面的同一时刻,太夫人付申氏睁开了双眼,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来。
正在擦抹桌子的丫鬟春红和怜儿听到响动,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推开门走进她的卧室里, 春红问道:
“老夫人,时间还早着呢,咋不多睡一会儿哩?”
“今日府里忙活,事情也必定多,恁俩还是侍候我起来吧。”付申氏揉了一下眼睛说。
“是,老夫人。”
两个丫鬟齐齐答应一声,快步来到床边,找出老夫人的衣服,侍候着她穿上。下床之后,又服侍着她先漱了口,洗了脸,然后搀扶着来到梳妆台前,面对着一面大镜子,坐在一把楠木椅子上。
春红拿起一把梳子,将老夫人有些散乱的头发仔细地梳理整齐,在脑后挽出一个拳头大的发髻,春红一手握着,抬头看了一下镜子问道:
“老夫人,今天是您的大喜之日,要插金簪还是银簪?”
“当然是金簪,”老夫人说:“银子为白色,多不吉利。”
“哎呀,我真该掌嘴,把这事给忘了。”
春红自责道。她稍微顿了一下,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忽然跳了一下脚,兴奋地说道:
“哦对了,老夫人,去年四老爷从京城里不是给你带回一只红珊瑚发簪吗?那簪子鲜亮得很呐!戴上肯定喜庆。”
“是有这么一只,你不说我倒给忘了。”
经春红提醒,老夫人也想起来了,忙吩咐怜儿去取。怜儿答应一声,转身来床头处,打开一只柜子的门,从里面取出一只黑色的小楠木盒子,放到老夫人的面前,
打开盒盖,但见被一层红色的锦缎裱着的盒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首饰:金镯子银镯子眨眼明亮,珍珠玛瑙翡翠晶莹剔透。
在那些首饰之中,横放着一只锡箔纸包,拆开来,便是那只簪子。顶级牛血红珊瑚磨制而成,长约四寸,红光透亮,尾端坠着几串如豆粒大小的珍珠玛瑙,红的绿的,交相辉映,十分好看。
春红小心极小心地将发簪拿起来,轻轻地插于老夫人发髻上,先试了试牢固的程度,然后才敢慢慢地松开,那些珍珠玛瑙串轻轻晃动,犹如点点繁星闪烁,耀眼明亮。
春红又从前面拿过一面小圆镜子,放在老夫人脑后,对着大镜子来回照了照,一脸欣喜地问:
“老夫人,怜儿,恁说,好看不?”
“好看,太好看了,老夫人戴上,简直就年轻二十岁哩!”怜儿连连夸赞说。
老夫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嘴里却斥责说:
“恁这些丫头片子,净捡好听的说,哄我老婆子开心,我都满头白毛了,哪里还会年轻!”
几个人说笑着,春红又在老夫人的脸上扑了些脂粉,画了柳叶的眉毛,抹一些淡淡的口红。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才搀扶着老夫人走出卧房,刚好老夫人的二儿子、在守字辈中排行老三的付守礼和夫人付刘氏走了进来。
两人向老太太请过了安,大家各自落了座,付申氏说:
“旺财都走了一两个月了,那边也送过信来,二十天前已经动了身,这算算日程,两个孩子也该到家了。”
付守礼点了点头说:“嗯,今天不到,明天也会到的,孩子家的贪玩,在路上耽搁一两日也是正常的。”
“老爷,听说这一路上杆子众多,孩子们不会有啥事吧?”付刘氏不免有些担心地说。
“胡扯些什么,快闭上你的乌鸦嘴!”付守礼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呵斥道。
付刘氏自知失言,急忙闭了口,脸微微红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一眼老夫人,又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
老夫人岔开了话题,问付守礼总共准备了多少桌宴席,付守礼略微沉思了一下,回答说这事由管家来操办,具体数目不知道,大概在两百八十桌左右,上等酒席一百桌,用来招待贵宾。
至于同来的下人和院里的丫鬟仆人护院家丁以及乡里乡亲都按次等席办,不过,全部都是六十六道饭菜:
开席之前先上十道果盘,开席之后十道凉菜、十道热菜、十道咸汤、十道甜汤、十道面点、最后再上六道新鲜瓜果,只是饭菜上稍稍有点儿区别。
上等席山珍海味那是必不可少的,下等席其实也不算差,囫囵鸡子囫囵鱼,这对于下人们来说,也算是好的了。
几个人坐着说了会儿话,院子里突然传来厨房大师付那洪亮如钟的吆喝声:
“开饭喽——!”
几个人忙站起身,在一班子丫鬟仆人的簇拥下出了老夫人的小套院,向着前面的餐厅走去。
朗陵县城付家粮行之内。
天刚蒙蒙亮,旺财就早早地起了床,正准备先去马厩再喂一遍马,刚走出房门,遇见了比他起得更早的朱掌柜。
朱掌柜年龄在五十开外,发辫和胡子都有些花白,身穿长袍,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
两人互相打了招呼。朱掌柜说马已经喂过了,厨房师傅正在准备早饭,让他们吃过了再上路不迟。
旺财连忙向朱掌柜道谢,朱掌柜笑道:
“都是自家人,客气个啥?”
沉吟了一会儿,朱掌柜又说道:
“旺财兄弟,回去时路上还是小心点儿,独山那一带闹杆子闹得非常厉害,杆子的头目刁青山,江湖人称金眼雕,功夫相当了得。”
旺财点了点头:
“嗯,我也听说了,他就是咱们邻村马家寨的,他爹刁大刀是捻军的首领,后来被打死了。这小子也从此失踪了好些年,没想到突然冒出来,跑到独山拉起杆子来了。不过我也听说这个金眼雕只劫游商和那些作恶的财主,平时是不大骚扰咱当地人的。”
朱掌柜说道:
“是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一点金眼雕倒是做得很好,就连这朗陵城,也很少听说他来闹腾过,平时也只是每月让喽啰们过来挨个商户收些钱粮,只要不惹他,倒也相安无事,不过,”
说到这里,朱掌柜又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道:
“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就给你兜个底儿吧。刁大刀还曾是咱家护院首领,因为和老太爷闹了很深的误会,一气之下就撂挑子不干了,后来居然去了捻军,当头的看他武功高强,打起仗来又勇猛,很快让他做上了首领。再到后来,他带的那支捻子让咱们家大老爷亲自带兵给平定了。那时的金眼雕还只是个孩子,一直跟着他爹,他爹死后他就失去了音信,前两年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还到过信阳找大老爷寻过几次仇,跟咱们付家的梁子结得很深啊。”
“啊?竟还有这等事?”
旺财听了之后吃惊不小。
朱掌柜摆了摆手道:
“这事你心里知道就行了,几位老爷都不让声张。尽管金眼雕有几次差点要了大老爷的命,但大老爷却并不愿意再去追究。虽说当年平定捻子是官差,可毕竟是大老爷带人要了金眼雕父亲的性命,大老爷和三老爷都不愿再跟金眼雕为仇结怨了。三老爷还专门嘱咐我,冤家宜解不宜结,每月给金眼雕的钱粮一定要高出其他商家,还专门派我到山上去见过金眼雕,向他转达付家想要跟他和解的意思。”
“那金眼雕咋说?”
旺财急迫地问。
“我总共到独山去了三次。哎呀,第一次可把我给吓死了,进山先蒙住眼,一听我报号是付家来的人,那些喽啰立马把我给捆了起来,要给下油锅。后来还是金眼雕出来把我给放了,临走时让我给三老爷捎了一句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别以为拿了几个臭钱就能了断一切。”
“也真够悬的。”
旺财不由替朱掌柜捏了一把汗。
“我下山后跟三老爷一说,三老爷琢磨了半天,最后跟我说,‘你这次上山险是险了点儿,不过看那金眼雕的情势也并非是油盐不进的混人。你没有白跑。’没隔多久就让我又去了两趟,金眼雕倒是真没再怎么为难我,口气似乎也有所缓和,只是说‘杀父之仇不报,枉为人子,但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要让杀我父亲的付家狗官血债血偿,不会像他那样滥杀无辜的。’”
“听他这口气,是不是也有想跟咱们付家和解的意思呀?”
朱掌柜摇了摇头:
“很难,据我对金眼雕的观察,像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不会放下杀父之仇不报的。我跟三老爷合计来合计去,推测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咱们付家家大势大,而他金眼雕还羽翼未丰,暂时还扳不动咱们,除了到信阳偷偷行刺大老爷之外,还不敢对咱们付家有啥大动作;第二种可能也许就像金眼雕自己所说的那样,只对大老爷寻仇,不想把付家人都牵连进去。但不管是哪种可能,咱们还是小心为妙,不能让金眼雕钻了咱们的空子。”
旺财连忙点了点头:“嗯嗯,”
朱掌柜又深深地看了旺财一眼,说道:
“旺财兄弟,我是今天看你要护送两位少爷回去,才跟你说这些。出了朗陵城到刘店这十多里都是坡路,几乎没有人烟,这正是独山金眼雕的杆子经常做活儿的地方,恁可一定要当心啊!万一两位少爷有个好歹,咱做下人的可担当不起呀。”
旺财说道:
“朱掌柜您说得是,俺几个一定会加倍小心的。拼了性命我也要护着两个少爷安全到家。”
朱掌柜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道:
“这样吧,我这边人手也少,还要看护粮仓,就派两个身手好一点儿的跟着你们,我和表少爷等白天开张之后,把生意交代交代,也随后赶回去给老太祝寿。我们骑马比较快,兴许能追上恁,有我跟着会好得多。”
旺财沉思片刻,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