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改朝换代太过频繁,后宫的格局很是杂乱。
就拿如今的北卫后宫来说吧,卫宣帝生前南征北战,掳掠妇人无数。这宫里,仅仅卫宣帝的妃嫔就有好几百。自从卫宣帝禅位为太上皇,他所有的妃嫔都迁到了偏僻废弃的旧宫室,而且十多个人挤一间寝殿。
然后,萧羽被废,萧羽在位时,虽然专宠舒雅,但是形同虚设的妃嫔们,也还是有二十多个。这些人住在比卫宣帝的妃嫔们稍好一点的宫殿区。
目前,萧辰有品级的妃嫔共三十七个。分成三种来源,一是他以前晋王府的王妃和侧妃。二是他在吴越国时,赵皇后推荐侍寝的那一批。三是他登基后,为了笼络朝臣,纳入宫中的世家千金。
三十七个妃子里,至少有一半,萧辰至今还没碰过。就那样放在那里,任其青春凋谢,孤帷寂寞。
整个后宫里,只有萧辰的后妃,目前占据最主要最繁华的宫殿区。
萧辰的妃子们,只要有品级,就能独占一座宫室。其中赵皇后一个人的寝宫,恐怕比老皇帝几十个妃嫔住的宫室,还要大得多。
从侍卫的分配来说,亦是如此。侍卫们基本上都集中在萧辰的妃嫔居住区。
萧羽的妃嫔们所在宫殿区,只有零零星星的侍卫。老皇帝及其妃嫔所居,更是几乎没有侍卫。
舒雅的紫澜宫倒是一座独立宫殿,但规制极小,只有两进庭院。
宫内也只有两个侍女,两名内侍。
紫澜宫附近紧挨着的几座宫室,住的都是萧羽以前的那二十几个妃嫔。
虽然舒雅是这二十几个妃嫔的曾经的皇后,但自从萧辰夺位,舒雅跟她们就没有来往。
所以,当这天深夜,紫澜宫的大门被拍响,侍女进来告诉舒雅,是一个叫慕依琴的女子求见。
舒雅愣了一下,慢慢地才想起这个人。
她是萧羽做太子的时候,就进太子府做侧妃的,伺候萧羽的年份很久远了。
后来萧羽即位,慕依琴被封为昭仪。在北卫后宫里,昭仪是正二品的妃子,仅次于皇后和贵淑德贤四妃。
二圣临朝的时候,慕依琴的父亲,御史中丞慕可法贪污受贿,按律当斩。但因为慕依琴服侍萧羽多年,萧羽有意法外开恩。
但是舒雅“铁腕天后”这外号不是白叫的,她坚决主张明正典刑。
当时,慕依琴在烈日下长跪于天后寝殿外,直至昏死过去,还是没有求得天后开恩。
萧羽当然压不过妻子,最后只得将慕可法斩首弃市。
不过,慕可法虽然斩首,但是并未牵连慕氏全族,就连慕依琴在后宫的品级都未动摇,也算是舒雅看在萧羽的份上格外开恩了。
何况舒雅当政期间,杀过的大臣何止数百,所以她没有想太多,从书卷里抬起头,“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慕依琴出现在寝殿门口,水红绢衣,浅蓝腰裙,米色长裙,云髻银簪,提着一盏橘色的琉璃宫灯。
萧辰为了强国富民,除了对于民间轻徭薄赋,对于皇室用度,也是厉行节约,杜绝奢侈。
所以,萧羽的妃嫔所住的这片宫殿区,路上宫灯极少。
慕依琴提着琉璃灯前来,也没甚稀奇,并未引起舒雅更多注意。
“真不知道叫你天后娘娘还是文襄夫人。”慕依琴笑盈盈地走进来。
“我也不知道该叫你什么,慕昭仪?”舒雅从书案后站起身,嫣然笑道,很随和的样子。
当初萧辰打败舒雅,将其软禁时,曾让舒雅吃萧羽旧妃的残羹冷炙,菜饭中被吐了唾沫,擤了鼻涕。舒雅其实是该记恨萧羽这批妃子的,但如今她被爱情滋润着,满心洋溢着喜悦,看谁都顺眼,自然不会再追究前事。
烛光下,慕依琴打量这位曾经的天后。一袭妃白色绮罗睡袍,松松地系着鹅黄丝绸腰带,微微露出里面的纹身和水蓝色的抹胸。一条浅蓝色的发带将长发从前额拢住。因为前额的发丝全部往后拢,高广而饱满的天庭整个露出来,五官也显得特别鲜明而立体。耳垂下悬着两滴翠玉坠子,除此之外,别无饰物,正是家常的妆扮。
慕依琴当然风闻过当今圣上与舒雅的暧.昧,平时与萧羽的旧妃们议论此事,大家都既鄙夷又嫉妒。没想到曾经的天后如此屹立不倒,换了一个皇帝,她居然还能上龙床。
但此刻看见舒雅这样家居打扮,一灯如豆,灯下翻开的书卷散发淡淡书香。似乎每日都这样静静地等着皇帝十天半月的那一次临幸。
这种温顺与乖巧,糅合于她身上依然残存的天后威势里,竟是别样的动人。
慕依琴有一瞬的心软,但父亲被腰斩的惨状,立刻浮上脑海,让她再无一丝动摇。
“慕昭仪?”慕依琴讽刺地笑了,“也就我们私底下叫一叫罢了。以后啊,我就叫你舒雅,你就叫我依琴吧。”
舒雅莞尔一笑,一掠长发,指着书案前的锦垫,“坐吧。”
慕依琴拂了拂裙裾,跪坐下来,将琉璃宫灯就放在手边,“我不能久坐,秋嫣头痛又犯了。我们那里的苏合丸吃完了,内务府又不把我们这些旧皇妃子放在眼里。我想到你以前也常常用苏合丸,所以来你这里要一点。”
慕依琴一边口齿伶俐地说着,一边借着烛光凝视着坐在对面的舒雅,心里惊叹于她更胜往日的美貌,嫉妒与憎恨也就越发地强烈。
慕依琴说的范秋嫣也是萧羽过去的一个妃嫔,自打进宫萧羽就没碰过,至今是黄花闺女。
舒雅点点头,“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些。”
说着从坐垫上起身,长长曳地的睡袍迤逦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衬着她高挑曼妙的身姿,这样的背影极其明艳照人,隐隐散发一代铁腕天后的凛然气度,让一直镇定的慕依琴微微颤抖起来。
舒雅的寝殿很简陋,一座彩绘绢帛挡屏将寝殿分为起居的外间和寝卧的内室。
屏风下面铺设着坐榻,坐北朝南,是每次萧辰驾幸时的主座。
萧辰不在的时候,舒雅自己从来不坐那个位置,而是在主座偏东窗的地方,铺了书案和坐垫。她通常坐在这里,寂寞的时候,会托腮久久望着那个空空的坐榻,心里却荡漾着甜蜜。
她每天都是这样地等他,心甘情愿。
在这个主座旁边,有一个彩绘双层漆柜,用来放一些日常用具。
舒雅依稀记得苏合丸是放在这里,于是在漆柜前跪下来。
慕依琴趁此机会,从袖中滑出一粒药丸,尽管这个动作事先练习了数遍,此刻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药丸差点掉落。所幸她赶紧握拳抓住,然后迅速低头叼进嘴里。
咕噜一下,她将药丸吞了下去,抬目飞快瞥了舒雅一眼,舒雅正俯身拉开抽屉寻找,一头浓密蓬松的长发流泻于地,完全覆盖了她的背影。
慕依琴只觉心跳得要从喉头蹦出来,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痛,她咬紧牙关,用尽了全力,试图控制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弯腰将琉璃灯的灯罩取了下来。
舒雅从第二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刺绣着花鸟纹的锦盒,打开来,里面一格一格地铺着锦缎,缎子里躺着八枚苏合丸。
舒雅想了想,将锦盒盖上,站起身。
这时,一股带着烟火气的奇异香气袭来,舒雅摇晃了两下,像狂风吹折的柔柳,软绵绵地往后仰倒。
慕依琴已经及时地等在她身后,扶了她一把,让舒雅落地时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声响。同时抓住了她手中正要滑落的锦盒,只是盒子里的八枚苏合丸,全都散落于地,滚得到处都是。
慕依琴将昏迷的舒雅放好,胡乱捡了几颗苏合丸,放进锦盒中。然后将琉璃宫灯的灯罩重新阖好,提起来,站起身,扫视了一遍寝殿。
一只手提灯,一只手抱着锦盒,迅速地走出寝殿,掩上寝殿的门。
外面,宫门口等着一位内侍,不住地打着呵欠。
因为是夜深来访,紫澜宫的宫人都是从睡梦中爬起来开门,刚才那位侍女已经回去睡觉,只留了这位内侍在这里等门。
慕依琴殷殷笑道,“公公辛苦了,你看你们主子多大方,我来借苏合丸,她把一整盒都给我了。”
内侍也敷衍着笑了两声,“您慢走。”
旧皇妃嫔所居这片宫殿区,本来就没多少侍卫,到了夜深更是一个巡逻的都没有,所以紫澜宫的宫门开了又关,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内侍关好宫门,往自己住的偏院走去,他朝舒雅寝殿瞥了一眼,见灯光依稀,也不觉异常,主子常常看书到深夜,下人们都习惯了。
他打着哈欠回去睡了。夜风摇曳,树影参差。斜月西沉,银辉惨淡。院中不知何处被风吹落的杏花,如一片片碎帛断绡回旋飘转,悄无声息地落入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