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痛得灵魂都仿佛被撕碎了,整个身体都仿佛被抽空了,她却不能够为娘亲一哭。
晚上要侍寝,而她不能够让刘炆发现她的枕上有泪痕。
因为强忍那几乎超出人体极限的痛苦,她在半夜里坐起来,发出干呕的声音。
刘炆立刻惊醒,关切地搂住她的肩问她怎么了。
她不语,只是干呕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面颊。
他扳过她的头,看见她满面泪水,以为是呕吐所致,带一点希望和欣喜地问,“你是不是有了?”
“王爷,你在说什么啊,你忘了我被灌过红花水么。”她冷漠地笑,笑容里只剩麻木,不再有悲哀。
刘炆眼中流露一丝歉疚。
他本来只当她是一个绝.色.尤.物、赎身,闹得轰轰烈烈,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随时留心自己的皇帝,以为自己沉溺酒色,而对自己放心。
所以,刚买进府里时,王妃照例要给灌红花水,他也听之任之。毕竟,他不可能为了一个玩.物,与结发老妻撕破脸。
从一开始当她是个玩.物,一味尽情凌.虐,发泄兽.欲。到后来,慢慢地发现,她坚韧、顽强、聪明等种种优点,五十六岁的他,竟然被这个女孩,诱入了爱河。
是他教她骑马,看着她一次次从马上摔下,却不喊一声疼,仍旧一次次挣扎着又骑上马去。
是他教她射箭,看着她顶着烈日、汗流如河地练一整天骑射,直到把自己练到中暑栽下马。
是他允许她使用书房,然后每次她离开后,他都会去刻意留心她看过哪些书,结果发现竟都是用兵韬略、治国经史。
他常常感到奇怪,一个烟花女,怎么会有如此志向与抱负。也曾询问过她的身世,但她却说自己家世平平,不过是小吏之女,家里犯了事,自己孤身一人,被亲戚卖到青楼。
对于他的惊疑,她聪明地引导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让他以为,她是因为崇拜他,因为爱情,才焕发了灵光,变得好学勤奋。
他总以为,是他造就了她。
她是他的,永远别想逃出他用爱筑就的囚笼。
他再也不会想到,她从来没爱过他,不仅如此,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而这样的机会,连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就突如其来了。
南汉皇帝最近将削藩提上了朝议。削藩对于刘炆无疑是一个致命打击,不仅将失去在自己的王府里任免官吏的权力,在封地里收受赋税的权力,而且将失去大部分食邑。
而朝中主张削藩的第一人,就是以研习董仲舒学说名满天下的鸿儒,张奕。
大约是为了刺探刘炆的情况,以备更具体详尽地拟出削藩计划。张奕奉旨来江州巡查,刘炆知道此人的重要,特意设宴招待。
这次宴会关系到刘炆这块巨大封地的命运,所有江州治下的郡县长官都被请来了。
席上,媚烟献了一支疏勒舞,艳惊四座。她毕竟是刘炆的宠姬,虽然让她献舞,但不准她露出真容,是以,她一直蒙着面纱。
当天排练了好几支舞,准备分成几次献上。所以,媚烟和舞姬们都在堂下,尚未离去。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张奕拒绝喝刘炆敬的酒。
刘炆心中怒意勃发,本来就恨张奕主张削藩,现在张奕公然拒绝喝酒,那就是表明要与刘炆势不两立了。
对此,刘炆忍气吞声的话,就太示弱了,那不就是任人削藩宰割?
但是,如果大发雷霆,对朝廷干员大动兵戈,就成了公然造反,是可以谋逆定罪的。刘炆毕竟还没有决定谋反。
如此,刘炆就出了一招狠计。
让自己的姬妾劝酒,不能劝张大人喝下那杯酒的,就砍头。
张奕也真是心够硬,几个美姬就在自己面前掉了脑袋,他仍旧无动于衷。明知自己只要喝下这杯酒,就可以救回这些人命,他就是不喝。
媚烟身边也被点了四名舞姬,上去劝酒,然后那四名舞姬,也都劝酒不成,被斩杀了。
那一刻,媚烟对这些男人充满了疯狂的恨意。
强烈而尖锐的恨意,几乎要刺穿她的心脏,让她心里一阵剧痛。
咬牙忍住,她以尽量平稳优雅的声音,站出来,“王爷,请让妾身试试,妾身保证能让张大人喝下那爵酒。”
“媚烟,这里没你的事,你给孤下去。”斩了八个姬妾还稳坐泰山的刘炆,此刻却有些失控的愤怒。
但是媚烟跪在地上,扬起面纱遮住的脸,声音仍旧那么平和而优美,“王爷,你不用担心媚烟,请让媚烟试试,媚烟有办法让张大人喝下酒。”
说到这里,她向张奕投去一瞥,那一眼秋波潋滟、勾魂摄魄,张奕还以为这位王府里最美的舞姬,是要以色打动自己喝下那杯酒。
他却万万没想到,媚烟那一眼,是在估量他的内力和武功。
她就这样跪在张奕食案边,纤纤玉指端起大金爵,背对着其他客人,面向着张奕,忽然,掀开了面纱。
张奕的眼睛蓦地睁大。
紧挨张奕坐席的一位客人,只看到一个侧面,就倒吸一口凉气。
其他客人都伸长了颈项,想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美人。
刘炆在主座上直摇头,心想,媚烟啊,就算张奕会为你的美色惊艳,他仍旧不会喝下这杯酒的。你太天真了,太低估张奕这个人了,他是个著名的腐儒,已经修炼得没有七情六欲,只有之夫者也了。
但是刘炆想错了,连他都没有估计到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媚烟,就趁着张奕望着她的脸一怔的瞬间,将手里那只大金爵,灌注了全部的恨意,用尽了毕生的力量,朝张奕的鼻子打去。
很重的金爵,加上媚烟两年的习武,加上张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一下,打得张奕眼冒金星,鼻血横流,火辣辣的酒水烧得他睁不开眼。几乎就在下一秒,发髻猛地被人抓住,一枝尖锐如锋刃的簪子,直直地朝他的咽喉刺进来。
刺得又准又狠。
鲜血激喷而出的时候,媚烟在张奕耳边说了一句:“让你不把舞姬当人!”
拔出那根簪子后,媚烟松开张奕,双手执着簪子,一跃而起。像一只发了狂的母兽,带着满面鲜血,以闪着血光的锐利簪头,指着所有宾客,绕场而走,疯狂厉呼:“没有王爷,哪来南汉的天下!王爷雄才盖世,功高日月,万方归仰!当年先帝曾有言,生儿当如刘炆,我儿刘敕若豕犬耳!这话你们可曾听过?若王爷是先帝之子,而不是先帝之侄,此刻坐在龙座上的,哪有他刘敕的份!刘敕无才无德,坐了天下,却还嫉贤妒能,猜忌宗室!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这些人,何必为一介豕犬卖命,不如审时度势,拥立王爷,废昏立明,与王爷共图富贵!”
说着这样一番话,那双紫色的眼睛却燃烧着烈烈的恨意,死死地盯着刘炆。
那一刻,刘炆霍然明白了一切。
这个女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头上的簪子拔下来竟可以将人刺死,可见她平时就磨尖了簪头,随时准备刺死我。
她故意说这番话,就是要给我栽上谋反的罪名,逼我立刻谋反。
而她明知我没有做好准备,无军备,无人马,无时机。
来不及想更多,刘炆当机立断,“来人,将这个疯女人立即扑杀!”
但是,话音未落,底下的就有宾客站起来直斥刘炆:“好啊,刘炆,你胆敢谋反!你的宠姬能说出这番话,必是平时你就常挂在口中!原来你果然阴蓄逆志,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反心昭昭!”
这人振臂一呼,下面那些来做客的官员们纷纷哗变。
刘炆见状,知道现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马上传令家兵包围宴会大堂,所有宾客一个不准走。
宾客们听到刘炆此令,知道再不跑恐怕要被刘炆灭口,于是全都向大堂门口蜂拥而去。
刚跑到门口,一队披坚执锐的王府家兵,如一股黑潮般冲涌进来。
朝外冲涌的宾客们,与冲进来的家兵们,像两股湍急的洪流撞击在一起。
刘炆下了斩尽杀绝的死令,家兵们凶狠地挥舞着兵器,逮着一个杀一个。一时血肉横飞,惨嚎阵阵。
宾客中有好几个都尉,都尉是军事长官,都有功夫在身,奋身与家兵们厮斗起来。
文人官员们则像一群群没头的苍蝇到处逃窜,朝刘炆呼喝厉骂,惨叫着、躲闪着、拥挤着、践踏着。
食案横七竖八狼藉倾倒,杯盘碗盏碎了一地,酒水菜肴到处泼溅。
大堂上照明的蜡烛和取暖的火盆砰砰翻倒,火苗“滋——”地一下如鲜红的巨蛇窜起来,迅速蔓延。整个大堂很快淹没在熊熊火海里。
那些舞姬们混杂在人群里尖叫着抱头逃窜,唯有媚烟,她带着那一脸的鲜血,手里仍执着那支染血的簪子,站在晚霞般绚丽的火光里,疯狂而绝望地笑着,神情诡异。
就在这时,她感到腰身被人搂住,一个清朗动听的声音在耳畔,对她说,“媚烟,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