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火光在他们周围燃烧,无数黑影在翻滚哀号。
他一手紧搂她腰身,另一边踢倒了冲上来的一名家兵,并夺了他手中的宝剑。
长剑一入他手,顿时如白虹贯日。凌厉的剑势映着火光,仿佛蛟龙腾空而起,带起一道道血光和一阵阵惨叫。
剑气如霜,剑光如雪,挡者披靡。
媚烟只觉眼前血花频频绽开,断臂残肢凌空飞溅,混乱的人群在面前如狂风中的麦秆般纷纷倒下。
这时,刘炆在主座上也注意到,媚烟被一个年轻人带走了,他大急,一壁厉呼“逮住媚烟!”一壁亲自提剑追上去,却被几个涌上来的官员堵住,“抓住刘炆!抓住刘炆为人质,我们才有逃生的希望!”
等刘炆与这些人缠斗半晌,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那人早已带着媚烟不知所踪了。
家兵全都集中到正堂那边去了,王府后苑基本上阒寂无人。他带着她一路杀出来后,转过几道回廊,直奔后苑。
“会爬树吗?”他低首问。
“会。”她仰首答。
“好,我们翻墙出去。”
他带着她从一株高大的苦楝爬到了院墙上,然后将她横抱在怀里,一提气纵身跃下院墙。
外面是江州万家灯火的寒夜,他抱着她在深夜清寂的石板路上飞奔。
跑过了王府所在的主街,绕过几道街巷,跑过河上的石桥,过了河就是江州的贫民区。
凛冽的夜风带来的寒意,如千万把尖刀扎在身上,然而,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她躺在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精瘦结实的腰,将脸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胸膛,听着他疾速奔跑中激烈的心跳。那声音,仿佛遥远大地深处的震颤,仿佛灵海深处的波澜,让她有一种迷蒙的恍惚。
今夜月光很好,一路上洒照在两人身上,仿佛是在纯银的光辉里滑翔。
最后,他停在一座树林边的破庙里,将她放下,然后站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她默默地望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心里翻卷着难言的滋味。她想关怀地问几句,你怎么样?但不知为何,问不出口,只呆呆地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梦,迟早会醒来。
他喘息稍定,抬头看见她,脖子一伸,眼瞪得溜圆,然后一拍脑袋,“我的天啦,你怎么还穿这身?”
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臂,顺着她柔嫩的手臂滑下,“嗳哟,快冻成冰了!”
原来,她还穿着跳舞时的小抹胸和低腰长裙,大部分体肤都裸.露在外。
他赶紧迅速地脱掉自己的外袍,“噼噼啪啪——”杂七杂八的东西接连从怀里掉落于地,他也顾不上去检,继续脱掉中单,又脱掉内衣,除了亵裤,整个人一丝不挂。然后先用内衣给她裹住,她却扭动着身子挣扎,“不行,你会冻死的,你穿上!”
“我冻不死,你快穿上!”他不由分说地搂过她。
“不行,不行,你至少穿一件!”她倔强地拼命反抗。
他发现她的力气挺大,要强迫她很难办到,无法,就把内衣重新穿上。然后先给她裹上他的白绢中单,再给她穿上他的外袍。饶是这样,她还是不住地打着寒颤,不时发出牙床碰撞的格格声。
他坐下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腹肌上,还不断向她脖颈里呵着热气,用双手搓着她的面颊。
整个过程,她始终呆呆地任他摆布。她总觉得不真实,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个梦,实在是太甜美,太温馨了,自从六岁离开父母后,她再也没做过这么美好的梦。
“怎么样?暖和一点没有?”他忙活了半日,才急慌慌地问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月光下,他的容颜极其清晰。这个梦真的是太完美了,连梦里出现的这个男子,都俊美得不像真人。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样一样都像是雕刻出来的,映着月光,闪耀着绝世的光华。
唯一遗憾的是,他上唇的两撇胡髭,好像有点……滑稽。
在她仔细看他的时候,他也盯着她看了一瞬,眼睛再次瞪得溜圆。突然将她的手从衣服底下抽出,霍地跃起,一声不响地向外冲了出去。
这下她完全莫名其妙了。她是在同一个梦里么?怎么这个刚才还被她当成英雄的男子,行为方式有点古灵精怪,跟英雄不太符合?
他出去这会儿,她茫然无措地打量这座破庙。歪倒的佛像,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香案,从腐朽的梁柱上垂挂下来的蛛网……
月光从破旧朽烂的门窗,如水般涌进来,泻了一地霜华。地上,乱七八糟横躺着刚才他脱衣服时掉落的东西。
她随手拾起其中一样。
是王府的烫金请帖,借着月光,看见上面写着他的名讳。
禹城都尉,夏语晖。
啊,他姓夏,名叫语晖。
她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这时,脚步声响,是他跑回来了,兴奋至极,嘴里碎碎地念着,“找到了,找到了,没想到真有!”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满了亮晶晶的东西,坐下来后,展示给她看,脸上的神情,快乐得像个孩子。
她纳闷地打量他,南朝风俗,男子三十而立才蓄须。但看他的神情举止,总觉得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她随即摇头,能任禹城都尉,怎么都应该已经加冠,不可能还是少年。
看来这个俊美绝伦的男子,居然童真未泯。
他的手里满满的全是一根根冰棱,他把它们全部放在地上,这时他注意到她手里拿着那张请柬。
他神情滞了一下,随即嘻嘻哈哈地将一地东西收起来,往自己怀里塞。她将请柬还给他,他接过,不自然地笑笑,继续塞进怀里。
然后,他低头看着摆在地上的冰棱,挑了几根塞进嘴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作甚。
很快,冰棱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腮帮鼓鼓的,含了一口冰水,双手合成瓢状,将那一口水吐在手中,突然就捧起她的脸,搓洗起来。
她总算明白了,她刺杀张奕时,溅了满脸鲜血。后来一路寒风吹刮,血渍已经凝固成硬硬的一层血痂。
他再次用嘴融化了几根冰棱,给她洗了好几遍面颊。
彻底洗净后,他整个人被施了魔咒般定住,怔怔地看着她。
她被冰水冷得发抖,再被他这样盯着看,身子越发抖得厉害。又一次抑制不住地发出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他这才如梦方醒,“对不起,对不起!”连忙捧过她的脸,使劲地搓着,直到搓得发热,才说,“现在好一点没有?没办法,找不到别的水。”
蓦地有酸涩的滋味,从心间一缕缕涌上来,涌上眼眶。她垂下长而卷的睫毛,蔽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喃喃说,“神啊,不要让我醒来,这个梦不要醒过来,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他靠近来,高高的鼻子快要碰到她的鼻子,他的气息拂在她的唇齿间,淡淡的清香。他用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长睫上挂着的一滴晶莹,“你在哭?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不是糖糕的问题啊,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任泪水倾泻。
月光下,大颗的泪珠从她白得透明的脸颊滑落,落一颗,他用手接一颗,放进嘴里,喃喃自语,“唉,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孩,这回来江州,最有名的几家青楼,我都去过了。那些个头牌我都见过,当时惊为天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她本来哭得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但见自己掉一颗眼泪,他就接一颗放进嘴里,反而不好再哭了。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咬了咬下唇,“夏郎,你为什么救我?”
他一头雾水,“你叫我什么?”
“夏郎……”她缓缓抬起眼睫,痴痴地凝视他,深浓的情意从眸底缭绕而起,“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月光落满了她的眸子,水波潋滟,纯澈透亮,他蓦地盯紧了她,低呼道,“你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看错,捧起她的脸对着月光再次仔细打量,像发现什么稀罕事一般激动,“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他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是胡姬嘛。但是,我见过蓝色眼睛、绿色眼睛、琥珀色眼睛的胡姬,没见过紫色的呢。”
“我父亲是紫色眼睛。”那一刻,她差点冲口而出,我父亲就是扶日可汗啊。但她忍住了。如果她只是一个身世卑贱的舞姬,他会不会真爱她?
“你是胡汉混血?”
“嗯。”
他端着下巴,仰首朝天,“难怪这么漂亮。”
“夏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啊?”他端着下巴的手落下,惊讶莫名,“什么问题?”
“为什么救我?”紫色的美眸直直地看向他眼底。
他抓抓后脑勺,似乎很迷惘,“想都没想就救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对这样的回答,有点无可奈何,抿紧了薄唇,侧首望着月光潺潺地流转,眸光凄迷。
只不过是一时狭义心肠而已。她想得太多了。
原来经历了这么多,她对爱情竟然还有憧憬。原来,她还是这么傻,竟然以为,像她这样被一个老王爷包占过的女子,还会有优秀的男子来爱自己。
怎么可能?
她的人生,早在卖进弄花台的时候,就已经走向毁灭了。
她对爱情的渴望,早就应该湮灭于烟花风尘,她这是何苦?
月华如霜,浸满了她全身。她穿着他的大袖长袍,月白色的宽大袍子就仿佛是月光笼罩着她。她绝美的脸浸润在纯银的光华里,散发着无尽的凄冷。
一瞬间,无法言说的柔软和疼爱从他心底涌上来。久久凝视着她,傻乎乎的他,蓦地变得异常凝重严肃。
忽然,他手一揽,将她整个拥入怀抱,紧紧抱住,抱得那么紧,紧得她全身骨头都痛了。
他在她耳畔深情地说,“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