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客栈内一间天号客房内,聂昀扬神色淡然的喝着热茶,吴池与林士济悄然对视一眼,这位獠牙令的主人邀请他们前来议事,但进屋之后却只是一言不发的品茶,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不得不说獠牙令的确是个好东西,哪怕是最低的人号客房都是一笔不菲的价格,而聂昀扬却可以直接动用一间空闲的天号客房,吴池和林士济还是头一次进这种最高级别的客房,由此可见獠牙令的方便之处。
獠牙令的主人别称“獠牙”,他们是薛掌柜手里最具杀伤力的底牌,而作为身份尊贵的顶级门客,只要是归薛掌柜掌管的产业,獠牙们都可以使用特权。
“两位别光坐着,喝茶啊。”聂昀扬轻嘘着热茶的白烟,还不忘催促两位客人。
虽然不知道聂昀扬的想法,但既然是光明正大的请客,想必聂昀扬应该不会在茶里加什么东西。
林士济端起茶杯微抿一口。
吴池则装作没听见,要是林士济第一时间有什么不适,那聂昀扬的脑袋上得插上一把匕首。
而另一方面,吴池是军团出身的粗人,在他眼里茶不过是酸腐文人的消遣品,他并不屑于品尝。
吴池右手悄然按住绑腿上的匕首,警觉地观察四周布局。
留一手后路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除了绑在腿甲内侧的匕首,自己的后腰甲那里还藏着一把折叠式的轻机弩,一近一远,非常完美的后备措施。
房间是标准的四方形,东边的窗户对着南街的街道,西边的木门连通着过道,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房间结构,并不适合安插刺客。
把目光收回,身前的木桌有各种鸟兽花木雕刻在侧面,栩栩如生,其如同红宝石的光泽极具标志性,红玉杉的大名在外,吴池有所耳闻,一棵百年的红玉杉价格高达一万枚铜钱,相当于普通人家近一年的收入。
木桌上的青铜灯台雕满复杂的花纹,看其造型的花饰,想必价格也不是吴池能想象的,除此之外,月石打造的地板和头顶悬挂的琉璃吊饰,也是奢侈至极。
估算着这些装饰的价格,吴池心里一惊,光一个天号客房的内饰已经是他都难以企及的数值,更别说烟雨客栈的整体,不愧是翡翠城交易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聂昀扬默不作声的看着吴池,这府卫司的正尉疑心很重,但聂昀扬却不难理解,能在翡翠城混到正尉的人没这点疑心才不正常,就翡翠城的混乱局面而言,不知道有多少仇家想摘掉吴池的脑袋。
林士济已品茶完毕,他放下茶杯,琢磨着其中的滋味。
“怎么样?”聂昀扬笑笑。
“好茶!口味很细腻,不像是靠边界一带的粗茶,更像是内地平原上的产物。”林士济分析道,他对茶方面还是颇有些认识,但不深。
聂昀扬点点头:“林副尉猜得没错,这茶确实是内地的毛刺茶,因为茶叶形状形似针刺而得名。”
林士济一惊,他从茶肆小二那里听过这名字:“这和那位刺客喝的茶一样。”
“这茶很小众,口味有些偏苦,价格也不便宜,在翡翠城一般只有外来的商人才喜欢喝。”聂昀扬饮尽最后一口茶,还在回味着茶的苦香。
吴池一听这和刺客喝的是同一种茶,不假思索地端起茶杯饮下大口,但随即面部缩成一团。
“好难喝!”吴池犯恶道,“那刺客口味真怪,居然喜欢喝这东西!”
林士济可没空应和自己这老搭档,他意识到有些不对,问道:“可是这茶有什么讲究?”
“林副尉,你觉得敢接这种刺杀案的刺客,得是什么路子?”聂昀扬并不回答林士济的问题,反问道。
“要么是和欧阳温或者白羽商会有仇的人,要么是猎人。”林士济思考再三,只能得出这两个答案。
猎人在如今是法外的象征,这个没有门槛的民间武装势力鱼龙混杂,遍布整个领域,没有一个王朝的法律能够完全束缚这些疯子般的角色,也包括岚王朝。
深渊时代的猎人是妖兽最可怕的敌人,那时候的人们还没建起高大的城墙,也没有足够先进的机关科技,魂宿的觉醒更是在数百年甚至千年之后的事,然而在那个没有太阳的时代,猎人们手里的火把铭刻在妖兽的恐惧之上,他们依靠人数优势运用着各种简陋的陷阱和机关,从妖兽横行的大荒里开辟出属于人类的领土,这些领土便领域的最初的模板,也是北陆领域的核心地带。
深渊时代结束后,前领域时代的到来使猎人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常年的混乱使不少人走上被雇佣武力的道路,猎人这个名字不再是狩猎妖兽的专名,凡是以被雇佣武力的人类,都被称为猎人。
这就是新时代的猎人,被人类摒弃的职业,也是被畏惧的职业。
而作为不同猎人团体之间的桥梁,猎府从王朝、贵族、民间组织甚至是天宗手里接收一切悬赏,一张无形的网络将全领域的猎人联合成新的整体,他们会为了钱追杀王朝缉拿的凶犯,也会为了钱与刺杀本与自己无冤无仇的目标。
如果不是仇敌,那刺杀欧阳温等人的只有可能是猎人。
“但不排除仇家雇凶杀人。”林士济补充道,“欧阳温虽然是个不养门客的文人,但也是薛掌柜手下的亲信,势力不小,寻常猎人敢无缘无故去惹他?”
聂昀扬拍拍手,赞扬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
还没等下一句话,聂昀扬便从怀里掏出级张悬赏,上面的画像正是欧阳温和那几位白羽商会的差人。
林士济和吴池凑头来看,发现这悬赏上并没有城主府通缉的大印。
“这是?”
“流通于猎府那边的私令。”聂昀扬解释道,“两位在翡翠城待了这么久,应该知道这个吧?想杀欧阳温的人可不在少数,既然不方便自己动手,起码请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作为延续近千年的机构,猎府隐藏极深,几乎等同于无法之地,他能将绝大部分猎人归于管里下,正因王朝才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特别威胁王朝统治的存在,这种灰色产业就会一直存在。
“欧阳温这脑袋挺值钱啊,十万枚铜钱可不是小数目。”吴池咂咂嘴道。
那几位差人的价格也不是小数目,尤其是那位白羽商会的管事,价格甚至比欧阳温更高,悬赏十二万五千枚铜钱。
黑市里一把最普通的机弩价值五百枚铜钱,如果将这几人的悬赏总和起来,能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人手配上一把机弩,而翡翠城的民间势力里属于佼佼者的河塘会也不过一百人,而且其中大部分没有配备机弩。
如果这刺客想要在翡翠城搞点乱子,这点钱绰绰有余。
“猎府只是拉拢生意的中间商,买命的另有其人。”聂昀扬道,“那我们猜猜翡翠城里有谁愿意出这笔钱?首先肯定跟欧阳温有梁子,其次不愿意矿脉那几笔生意成交,而且和城主府关系很近,不然没这底气动手。”
吴池道:“矿脉是城主都看重的生意,谁敢挡这个财路?”
聂昀扬非笑似笑。
“薛掌柜的谍网应该查到点什么了吧?”林士济忽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聂昀扬看着林士济的眼睛,毫无波动。
“直觉。”
聂昀扬一愣,随即笑道:“很不靠谱的答案。”
“但我相信你手里有我想知道的东西。”林士济直截了当。
“有什么根据吗?”
“薛掌柜在接手烟雨客栈之前是城主府的谍网总长,这对我们府卫司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换而言之,如果他知道一些有关刺客身份的事并不稀奇,至少也有点头绪。”
“头绪是有的,但得靠你们自己争取。”聂昀扬图穷匕见,“拿出足够的代价。”
吴池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什么头绪?什么代价?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林士济按住吴池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问:“什么条件?”
“一个身份。”聂昀扬提出自己的要求,“至少是府卫司士级。”
林士济警惕道:“要这个干什么?”
“你不需要问,这是唯一的条件,一切看你自己。”
“真是可笑,我们是在帮薛掌柜抓杀他手下的凶手。但你明知答案却给我们卖关子。”林士济笑容变冷,摆出名正言顺的模样,“不合适吧?”
“欧阳温惹了他不该惹的人,掌柜的并不想帮他出头。”聂昀扬轻叹一声,“对掌柜的而言,和你们的交涉不过是笔生意,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所以你们得付出足够的饭钱。”
“刺客杀人,人心惶惶,府卫司把人抓住,对民心所向来说是件好事,对你们来说也是一个立功的机会。”聂昀扬站在府卫司的角度对林士济施加压力,“而欧阳温那几人生前虽然与我们掌柜交好,但死人对我们掌柜能有什么价值?”
“而这士级的身份,就是我们掌柜需要的最后利益。”
林士济后背有些发寒,他开始对聂昀扬背后那位掌柜感到畏惧,那位曾经作为谍网总长的男人哪怕退居要职,也是一如既往的冷血。
他就像一只嗜血的恶鬼,毫不犹豫的吸干目标的最后一点价值。
林士济摇头拒绝道:“办不到,我就一个副尉,怎么可能有这种权力?”
“一个士级的身份对你来说不难吧?”聂昀扬摊开双手,故作无奈,“而且你做不到,不代表吴正尉做不到。”
吴池一听,怒道:“我怎么可能会随便把府卫司的身份交给一个陌生人?”
“在翡翠城,多一个身份便多一个机会,但身份并不是必需品。”聂昀扬毫不在意道,“但是对你们而言我手里掌握的东西却是至关重要,找不出幕后黑手对你们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吴池不客气的回道:“不要小看我们府卫司,现在离欧阳温被杀连一个时辰都没有,你就断言我们拿不下来那个幕后黑手?”
“拿不下来。”聂昀扬晃晃手指,对吴池很不看好,“和欧阳温有仇的大有人在,但同时敢动白羽商会的势力在翡翠城屈指可数。”
“想必你很清楚这次刺杀的目的,白羽商会在矿脉生意上动了别人的利益。”聂昀扬又向林士济示意道,“我相信你心里很清楚,那些人真的是你们一个正尉和一个副尉能抓住的?”
林士济沉默不言,能和白羽商会结仇甚至敢于报复确实有几位,这些在翡翠城极具话语权的势力无一例外都与城主关系密切,凭他们的实力,想要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并不是什么难事。
聂昀扬的意思很明白,矿脉的利润足够那些势力铤而走险,白羽商会牵扯的东西太深,如果林士济和吴池没有注意分寸,他们甚至有可能和欧阳温一个下场。
“可不要以为府卫司的身份就是万事大吉,就如今这个局面,想顶替你们的人可不少。”聂昀扬精准的突破了吴池和林士济的心理防线,“凭那些人的掌握的资本,想必在你们府卫司里动点手脚也不算特别难的事,也许你们的手下里就有他们安排的人。”
吴池和林士济有些被说动了,聂昀扬所说的事一针见血,翡翠城府卫司里的情况他们很清楚,如今不少势力的爪牙已经渗透在其中,总长罗修也与那些地头蛇交好,如果他们踩了那些家伙的尾巴,府卫司的身份真的能保住自己吗?
“这事是个死局。查不下来,你们革职。查出结果,就得冒着被封嘴的风险。”封嘴二字聂昀扬尽可能说很委婉,但林士济和吴池都知道这两字真正的意思。
“而我有个不错的主意。”聂昀扬竖起一根手指,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你们换个思路,不去招惹那些家伙,而是找到那位刺客,再意外地让刺客闭嘴......”聂昀扬一拍双手,似乎将想象中的戴罪羔羊一网打尽,“皆大欢喜。”
“能抢在那些势力反应过来之前抓住那位刺客?”林士济听懂了聂昀扬的意思。
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不会说话的替死鬼就是最棒的替死鬼,只要他们对外放出抓捕时意外杀害的消息,想必幕后的人不会继续追究这个问题,因为唯一接手任务的那位已经不会说话了。
“所以你们要把机会赌在我掌握的情报上。”聂昀扬笑道,“对你们而言,皆大欢喜的条件就是一个士级的身份。”
林士济低头不语,他在思考这样做到底值不值。
吴池有些不甘心的问道:“那你到底想用府卫司的身份做些什么?”
“这个条件是薛掌柜安排的,至于需要我干什么我不清楚,獠牙只办事,不问事。但我相信以我的本事,是不可能把你们两个暴露出来的。”聂昀扬话说的很明白了,此事暴露了也查不到吴池二人身上,很大程度上消除了吴池的疑虑。
林士济沉思过后,表情稍微舒张,他对聂昀扬的说法表示认同:“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在同一条贼船上?”
“如果你认为这是贼船的话。”聂昀扬开起玩笑话。
两人在条件上达成一致。
吴池看着林士济:“所以就听他的?”
林士济点头道:“这个条件我们拿得出手。”
吴池也不多问什么,既然林士济认为没什么问题,想必结局能在他接受范围内。
林士济明白,这个条件达成后,自己和吴池就被绑上薛掌柜的阵营,对他们来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林士济直视着聂昀扬的眼睛,正色道:“希望你的答案对得起我们付出的条件。”
聂昀扬举起手里残留着茶叶残渣的茶杯,嘴角抹出一丝笑容。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