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绕梁而上,怀抱琵琶的侍女们手指如灵蛇般拨动着琴弦,配合默契,每一声清脆恰到好处的衔接成一个整体,宛如玉珠落盘的音质敲打着正房的每一个角落。
薛掌柜闭目而听,闲来无事听几首曲子是他一直以来的爱好,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薛掌柜的心情格外的好,他还会顺着曲子的音律哼哼几句,一旁的师爷目光带着一丝诧异,他很少见到自家掌柜这么开心,想必这和聂昀扬那小子有关。
“昀扬什么时候过来?”薛掌柜忽然开口问道,手指还敲打着音律。
师爷低头轻声耳语:“离事发还不过两个时辰,想必聂昀扬没这么快。”
“不,很快的。”薛掌柜摆了摆手,“你要相信他的本事。”
师爷心里明白,薛掌柜一直对聂昀扬欣赏有加,甚至不吝钱财给予帮助,待遇远比其他门客要高,事实证明这位年轻人的确是难得的人才,能在薛掌柜手下当獠牙的人屈指可数,但第二獠牙可不是谁都能当的,师爷很清楚第一獠牙的本事,这怪物先且不谈,后面的三位谁没点真本事?师爷知道聂昀扬的水准,但这连魂宿都不是的小子能当此高位,难免有人不服。
师爷正想着,余光看见侧门的阴影里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身影出现的很突然,不想便知来者是走的暗门。
那熟悉的身影正是聂昀扬。
师爷挥手示意弹琵琶的侍女撤下,侍女们停下曲子不敢多问,从正门退步而出。
“事情办妥了?”薛掌柜轻喃道,他没有睁开眼睛,但他知道能让师爷擅自撤掉琵琶侍女的事情不多,他很清楚这个答案。
聂昀扬反手关上正房的木门,房间黯淡几分,光从木门上面的镂空雕饰的漏洞里渗入,几句白光足够将正房的轮廓大致显现。
“已经办妥。”
薛掌柜满意的点点头。
“叛徒以被我击杀,白羽商会那几位也按照您的指示处理掉了。”聂昀扬他摘掉兜帽,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笑容,“白羽商会不过是混淆视听的浑水,只要泼出去就没问题。”
“府卫司那边呢?”
“按照掌柜您的意思,我已经和那几位办事的府卫司达成一致,离最后一步只是时间问题。”
“那位南街的武总没有怀疑你吧?”薛掌柜的问题虽有些关切事况,但语气却漫不经心。
“本来这事没这么容易办成。”聂昀扬回道,“但可惜,他们终究还是太在意自己的身家性命,一个虚构的幕后者就能使他们恐惧到忘记思考。”
“听说那林士济头脑好使,就没怀疑你的话?”薛掌柜的左眼皮撩起,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透着一丝捉摸不透的光芒。
“林士济确实是个聪明人,但他的位置容不得他多想,稍加动用一些话术就可以扰乱他的心神。”聂昀扬对此人也稍加赞扬,“不得不说他是个很谨慎的家伙,和他交谈之时我也有些后怕,他在查案上确实是个高手,能从很小的线索里摸到一些破碎的真相。”
在聂昀扬的印象里,府卫司没有什么过高的地位,暗流涌动的翡翠城容不得严谨的秩序存在,这座表面归属于岚王朝的城池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治,表面代理王朝管理翡翠城的城主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只较大的地头蛇而已,其下的武装势力不过就是不到千人的司者,而且这千人里还有不少人亲近于本土势力。
也就是说,表面维持王朝法律的官方组织不过只是一群游兵散勇,真正恪守于自己职责的人少之又少。
林士济并不是那些少数者之一,对府卫司没有归属感的他以自身利益为重,一旦出现危害自己的情况他会去取舍其中最有利自己的答案。
“就凭罗修那脑子,一个不识千里马的马夫而已。”薛掌柜神情不悦,语气里满是对府卫司总长的羞辱,“府卫司有这种人才也是浪费,有机会尽量拉过来为我所用。”
林士济这种既能身居要职,又能看清事理的人,正是薛掌柜急需的棋子。
薛掌柜并不在乎手下的忠诚度,有能者配上相应的俸禄,自然不怕来者到底是何居心,因为不需要俸禄也能听从的他的人自然能得到比俸禄更重要的东西,地位也不会太低。
“你的替死鬼手里还握着那份图纸。”薛掌柜睁开眼睛,带着询问意味的说道,“不介意借府卫司的手处理吧?”
“正有此意。”
薛掌柜稍微直起身子,沉声道:“那个叛徒卖掉的图纸必须找回来,这是接下来最主要的任务,其他獠牙我已有安排,暂时腾不出手,你就继续接受这个任务。”
“是。”聂昀扬的目光在黑暗里深邃起来。
薛掌柜口里的图纸便是此次刺杀案的主要目的。
在机关科技日益发展的今天,蒸汽和钢铁强大之处世人可见,几百年前的人类还在依托于齿轮和枢纽之类等基础机关谋求生存,但如今人类意识到蒸汽机的威力足以改变这个时代,其在战争方面的应用甚至能和魂宿这种怪物级别的力量分庭抗礼。
薛掌柜也意识到这点,不惜花大价钱召集诸多工匠研究新型的蒸汽机关,而作为机关科技最基础的图纸便成为薛掌柜最关心的几个问题之一。
以烟雨客栈为接头点,薛掌柜手下将从外界带来的各式机关图纸运往这里,其中就包括这次的图纸,一张出自于岚王朝最高机关机构“天工阁”的改型蒸汽机,于两天前送到烟雨客栈。
这张图纸的来源聂昀扬并不清楚,但能从天工阁出来的图纸必是岚王朝少见的珍品,一般直接供应给军团,想必薛掌柜在其中用的手段并不干净。
但薛掌柜也有失算的时候,利益熏心的欧阳温听说此事后暗自准备好了庸品,并且买通白羽商会的差人,利用他们的渠道将此物卖到翡翠城最大的黑市里,从中得到巨大的金钱利益。
但当薛掌柜的谍网打探到此事后,欧阳温和差人们的结局已经注定。
是最能引起轰动的当街刺杀。
聂昀扬并没有觉得薛掌柜这么做有失稳当,他很了解薛掌柜的秉性,当街刺杀最可怕的地方并不是羞辱泄愤,而是在于勾起暗中藏匿的贪婪。
可以想象,失去顶梁柱的欧阳温一家接下来几天就会像群兽分食的肉一般被吞噬殆尽,而暂时群龙无首的白羽商会也会因此失去了大量的商业机会,如果聂昀扬没猜错的话,下一位接手矿脉的商会一定是与薛掌柜交好的同兴商会,那是体型完全不输于白羽商会的势力。
而这一切不过只是聂昀扬导致的结果而已。
獠牙的恐怖就在于此,暗中杀人,不留余地。
“如果这次任务完成,我会给你让你满意的奖励。”薛掌柜办事就是如此,手下的利益必须管够,“同时将允许你加入第一獠牙的任务。”
“第一獠牙的任务?”
聂昀扬并没有关心前面的奖励问题,他知道这奖励迟早会到自己手里,不用着急,所以他更关心后者,那位前辈的名号让他提起了兴趣。
“第一獠牙的战场并不是翡翠城,我只能说这么多。”薛掌柜道,“但你可以相信,那是一场非常有趣的任务。”
既然薛掌柜都说有趣,想必这场任务不会让聂昀扬失望。
“明白”聂昀扬回应道。
“张遣。”
薛掌柜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这并不是师爷的本名,但他身边除了师爷和聂昀扬再无他人。
一声响应,正房的角落里一道人影如同鬼魅一般从阴影里浮现,就像是从影子里长出的人。
聂昀扬并没有吃惊,凭借惊人的听力他早就注意到角落里的呼吸声,即便他的呼吸尽量压低到极点,那均匀的频率无时无刻都在刺激着他聂昀扬的耳膜。
但聂昀扬并没有揭穿他,暗卫的存在对聂昀扬来说不是秘密。
借着昏暗的光,聂昀扬打量起他的外貌。
这位叫张遣的年轻人模样比聂昀扬大点,身材瘦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模样,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聂昀扬却久闻他的存在,这是薛掌柜安排的暗卫之一,绰号“无声”的镶金令门客。
如果说獠牙是薛掌柜最凶狠的武器,那暗卫就是薛掌柜手里无形的匕首,人数比獠牙稍多点,有十几人,用来防备一切危害薛掌柜的刺客,,很受薛掌柜重视,连薛掌柜安排聂昀扬刺杀欧阳温的事都可以不回避,可想权力等级之高。
张遣表情不变,他也暗自打量起聂昀扬的外貌,说起来,这也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位颇有名气的第二獠牙。
“这算你们第一次见面吧?好好认识一下。”薛掌柜笑道,他很乐意让这两位极得自己信赖的手下见面。
聂昀扬抱拳行礼,表示基本礼节。
张遣同样回礼,但明显毕恭毕敬许多,聂昀扬的级别可比他的要大。
两人没有多说一句话,但彼此间的气氛却没有冷漠起来,他们两人都是在影子里行走的杀人者,眼神相碰的瞬间就看出对方眼里没有杀意。
没有杀意就是好事,两人如此想到。
薛掌柜打破冷场,向聂昀扬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配合府卫司动手?”
“今晚。”
“今晚?”薛掌柜一愣,他也希望聂昀扬能快点平息事端,但没想到聂昀扬比他还急,按照他的想法至少得是明天动手。
“此事自然是越快越好,府卫司的人刚刚调动起来,正好派上用场。”聂昀扬自有他的一套打算,“晚上的黑市才是最热闹的,浑水摸鱼才好办事。”
薛掌柜没有制止,既然这事交给聂昀扬自然归他来决定:“那就依你的。还有,这次我想让张遣将配合你的任务,多一个人手总是好的。”
聂昀扬点头,虽然他习惯一个人单干,但他很清楚这位暗卫的实力,所以没有拒绝。
“张遣。”
“在。”
“带聂昀扬去黑市的隐藏点,你们提前准备好武器,确保万无一失。”
“是。”
薛掌柜没有多说什么,示意两人离开,聂昀扬和张遣对视一眼,随后先行告退。
正房里只剩下师爷和薛掌柜两人,气氛有些冷清。
薛掌柜沉默了一会,拿起身旁的烟袋,师爷拿出打火石熟练地为薛掌柜点火,火焰逐渐变亮,在黯淡的一片里就像一只眼睛。
“聂昀扬这事你怎么看?”
“什么事?”
“杀欧阳温的事。”
“你也好意思说,没和我商量就动手,不怕出岔子?”师爷吹着胡子,他没好意思提这事,没想到薛掌柜主动问起。
“昀扬办事我自然放心。”薛掌柜吞云吐雾着,烟气缭绕,“老爷子安排我多历练历练他,得听老爷子的。”
师爷苦笑:“你那叫历练?当街刺杀你都敢让他去?还让他和府卫司的人谈判?得亏翡翠城的府卫司近几年风波不稳,放在其他城池你看聂昀扬是什么惨样?”
“其他城池再说其他城池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师爷的问题薛掌柜并不予理会,“当上第二獠牙是他自己的本事,我可没扶他。”
“韩白派他来你这儿可不是吃白饭的。”师爷很清楚聂昀扬背后那位长辈的想法。
“老爷子也有他办不到的事。”薛掌柜手中的烟杆垂在一旁,“虽然我现在没在城主府里做事,但终究还是半个官方的人,一个觉醒的机会并不难拿。”
师爷忽然想起薛掌柜答应聂昀扬的话,惊道:“你说的那个奖励不会就是觉醒玉吧?”
虽然两人名誉上是主仆关系,但更不如说是关系密切的好友,薛掌柜并不介意和师爷耍个宝,他眯着双眼,嘿嘿笑着:“你猜?”
不用猜,师爷已经知道了薛掌柜的真实想法:“你真舍得给?”
“舍得。”
师爷竖起大拇指,语气有些暗讽的意味:“那你真是大方,一块觉醒玉在黑市里被炒到五十万铜钱,岚王朝还处处紧扣这点名额,导致买的门路都没有,你倒是不心疼你自己的财产。”
“我并不缺这五十万。”薛掌柜倒是洒脱的很,似乎不在乎其中的利益问题,但他明白,觉醒玉的价值远比五十万要高。
“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欠了别人什么?”见薛掌柜毫无肉疼的神色,师爷诧异的问道。
师爷知道聂昀扬家的那位并不简单,但觉醒玉不是寻常东西,薛掌柜完全可以拒绝这个要求,除非薛掌柜欠下那位一个无法拒绝的人情。
“不是的。”薛掌柜否认了师爷的想法,“只是想在昀扬身上赌一把。”
“为什么?”师爷很好奇。
“如今乱世需要的就是这种人。”
“聂昀扬?”
“是。”
“乱世需要的是谋略家,而不是一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武夫。”师爷摇头,“就拿这次黑市的事来说,其实我并不赞同让他负责这次任务。”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阻止他?”薛掌柜玩味的笑道。
“管理獠牙是你的事,我当师爷的不管这个。”
薛掌柜一愣,师爷的说辞言之有理,两人分工向来明确互不多嘴,他只能无可奈何的一笑:“那为什么你觉得聂昀扬只能是个武夫?”
“他办事虽然看似游刃有余,但始终有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你看那疯子劲,和韩白那老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年轻人有劲不是挺好吗?”薛掌柜笑笑,他倒很羡慕年轻人的朝气。
“就像一把锋利的剑,虽有杀伐之气,但为别人所用?”师爷瘪起嘴,脸上的细微皱纹显出沟壑,“这可不是好事。”
“谋略家一个就够,但锋利的剑永远都缺。”薛掌柜不认同师爷的看法,“就如今的战场而言,一位将军可以统帅千军万马,他是军团的核心,他是最优秀的棋手。但是,他并不会嫌弃自己手里多一张底牌,好的棋子往往能改变大局。”
师爷若有所思,他想起了一位在历史上极负盛名的人物:“听着就像五百年前的那位英雄王一样。”
“在英雄王的青年时期,他凭借自己神之躯威能独战敌人一支数十人的神之躯军团。”薛掌柜眯起眼睛,“聂昀扬有这样的潜力,他需要这样的不过只是一个机会。”
“一个机会吗?但这个机会似乎很渺茫。”
薛掌柜深吸一口烟气,喉咙里满是刺激的味道,他感到一丝愉悦,烟草的气味总能带给他一些精神。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薛掌柜喃喃自语,昏暗之中,他似乎在想着什么。
这句话是给师爷说的,还是向他自己问的?
这是薛掌柜最后一句话。
烟杆里的烟草几乎殆尽,薛掌柜还享受着最后的余香。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师爷心里还在琢磨着这句话,他有些看不透这位好友的想法,就像是一潭深水,他知道答案就在水底但怎么也碰不到。
烟草的气息过后倦意袭来,薛掌柜闭上了眼睛,师爷没有多说什么,站在一旁。
一切重新陷入平静,再无琵琶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