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似乎冬夏之间并未存在过秋季一般,可能是玉衡这些日子并不经常约我出去的缘故。秋不知何起,亦不知所终:秋冬之间的边界交得模糊,直到第一场冬雪宣告秋天的结束。
屋子外的细雪在昨天夜里就开始星星点点地下落了,窗外的雪似乎已有鞋底一般厚了。昨天上午还可看到天空中盘旋的大雁,不时传来几声鸣叫,而今寂静得反常,我倒有些怀念空中的“朋友”。
这天上午,我身上披着大氅走出屋门,我是做了些准备的,但院中的雪并未就此而一反常态,一出门,便感一阵寒意迎面而来,我沿着门前被雪染白的小石子路走到翠竹亭,坐到石凳上静静地观雪。
不一会陈章拿着一把大扫帚走了过来,便要一扫院中雪,我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扫了这院中白雪,他似乎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径直走了过来。
放下扫帚,坐了下来,我们又聊了两句,提到了玉衡,听陈章说在他昨日去永平坊集市上闲逛的时候在远处恰巧看到了玉衡和一名女子出游,我想那女子是王三娘。她出身富家,王维年立志要将她培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说是希望将她嫁到洛安。
唉,一入侯门深似海,我看惯了这宫城里的明争暗斗,巧取豪夺,只要还在那里,休想置身事外,便向陛下提出请封这远离洛安,沿海的湖州做个“逍遥王爷”。我并不希望世上多个远离故乡、又像那笼中鸟一般的苦命人,便觉王婉莹和玉衡在一起倒是个不错的归宿。正当思想中回过神来,陈章却不见了踪影,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
望着院中初雪入神,一阵寒风吹过,几片晶莹的雪花打在我的脸上,这感觉让我似曾相识,我便陷入了回忆。
小时候,每当父亲出征打仗我必跟在军中,阿娘为我安全着想多次劝告父亲让我留在家中,父亲经常答道;“男儿当戴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花盆里是长不成大树的!”受父亲的影响,我从小便立志报国杀敌。直到十五岁那年,即显亨十年晚秋,那年大旱,东南又出现了叛乱。章纥趁着这个机会,以大军犯我边境,父亲请命率军北上抗敌,事发突然,章纥大军来势汹汹,父亲并未来得及带我前去。起初我还在埋怨他,日子久了,这埋怨也就变成了思念。也是在这初雪季节,我记得那时我也是正坐在亭子里,陈章在玩雪,我在一旁看着,也是一阵寒风吹过,吹得人神清气爽,家中收到了第一封父亲的来信,在信中说到一切都好,再过一个月就可回家,勿挂念。我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下来,以后几乎每天都在王府中的小亭子里等待着父亲的书信。可是我们左等右等,等到的却是父亲战死的噩耗:腊月,鄯台退兵,他们离开了,但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十六日,大军班师回朝,回到洛安后,鉴丰叔到王府将此事告与阿娘。我在门外偷听,鉴丰叔说,军中出了奸细,暴露了主力行踪,原本要对敌军进行包围各个歼灭,但还未准备完全,包围圈外侧各部敌人进行打击,内侧敌人全力突围,只得仓皇应战,于是陷入了章纥人的内外包围之中。我军不敌,且战且退,最终父亲率众突围。但还有后军却被敌军咬住,父亲又率部回援,让鉴丰叔带领一部先回大营,“军中大事,将军总是身体力行……”鉴丰叔眼中噙着热泪对阿娘说着。父亲在那次突围中与敌人战斗且战且退,但前胸中了一箭当时只是把箭杆折断,并未在意。“后来回到大营,才发现这伤口实在严重,只过三天,将军就,就……”鉴丰叔低头不语。为确保军心稳定,无论对内对外,秘不发丧。阿娘之前一直身子较弱,如今又受如此打击,听了直接晕了过去。父亲的棺木被运回后,陛下想要将父亲葬到盛陵,将来与陛下陪葬。在外人看来,只是莫大的荣耀,但阿娘不这么认为。父亲一生从不主动追求功名利禄,一心只爱家国山川。经阿娘的请求,父亲最终的棺木被葬到了云月山,我记得那里,父亲生前喜欢带我和阿娘去洛安城西的云月山赏景。
为了确保皇权的稳定,除皇子外的王爷必须远离洛安前往封地,父亲与陛下乃是一母所生,相互之间十分信任,当年父亲与陛下帮助阿翁南征北战,为建立大安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忠王。当今陛下继位时,父亲仍然在西北抗敌。这样,在其他亲王被指派到封地就藩后,在洛安城中,只有我们忠王一家。自然有不少人来巴结我们,但父亲都将他们赶了出去。
后来陛下下诏,凡是王爷的儿子,到了弱冠之年必须根据血缘,给个封号,接受指封,远离皇城,从此到自己的封地去,我知道,这只是针对我的。说是封地也无非是将郡王们囚禁在此罢了,大到藩王,小到郡王除非上报,相互之间不可见面。我立志要为父亲报仇,可阿娘担心我重蹈父亲覆辙,死活不让我参军,阿娘把我关在府里,那些日子我整日在府中闷着,但练习武艺一日不曾偷懒。父亲这一走,似乎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我再也不是能言会道,活泼擅动的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苦闷的灵魂。由于这种苦痛的折磨,二十岁冠礼时,陛下为我授封号,我便请陛下将我封到洛安,他早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对于我的要求他没有拒绝的理由。阿娘见我对从军不抱希望,便也同意了,纵有万般不舍但也不得违抗皇命。我也想将阿娘接过来一起生活,可是阿娘却说:“莫要陛下以为是他亏待了咱们,不要引起他的猜测了。”“洛安挺好的,人多、热闹,还有,我要陪着他……”三天后,陛下亲自为我送行,在陛下面前,我装出一副满意自信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我只是在逃避……
“李胤臣,你有没有穿我送你的里衣呀?”小樱的声音把我从深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只见她穿着厚重的衣服,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丸子。
对于小樱,她单纯可爱、正直善良,不是什么坏人,她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她就像冬日里的一缕暖阳,在纷飞的大雪中,照亮我阴冷的灵魂,填充我空寂的心。我并没有多想,便扯开外衣:“自从你送给我后,我每日都穿着,你看。”我往怀里指了指那衣服上的小樱花。
小樱凑了过来,“真的吗?让我看看”
说着,便往我怀里瞅去:“这就对了,天气越来越冷了,一定要穿好里衣。”
我望着她灵动的眼睛,顺手抚摸了她的脸颊,凉凉的,真是奇怪的感觉。
“李胤臣,你”小樱注意到我这“不安”的手。
我顺势拂下刚落到小樱头上的雪花:“你看,雪花落到你的头上了,我帮你拂下来。”
小樱并未生气,只是坐下,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院子里的雪已下了一夜,大地寂静得空灵,此时此刻,似乎只能听到我和小樱的呼吸声,我们就静静地靠着彼此,我握住小樱的手,也不再说些什么。观雪,也在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