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最豪富、最奢华的地方,武林中最权威、最凶险的地方,江湖人最景仰、最崇拜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
那便是落叶庄!
落叶庄的主人便是司马一尘。
背影由长而短,又由短而长,司马一尘穿过门口的灯笼,迈进了落叶庄。他走过风墙,走过花园,走过长廊,走过天井,走过宽大的骇人的大厅,来到了他那间集天下富丽与奇思于一身的房间。
推开墙上一副美人壁画,是一间珠光宝气的秘室。
秘室里有一张象牙雕床,床上覆盖着床帐。床帐闪闪发光,皆是以珍珠玛瑙穿缀而成。
在珍珠玛瑙的包围中,有一个女子,五官端庄、容色绝丽的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美丽的睫毛轻轻覆盖着如水的双眸。她虽然是端坐着的,但四肢已僵硬,也不知是晕去了,还是已死去。
这个令人心悸的女人,赫然竟是程冥冥!适才还在满意客店的程冥冥!
又有谁能想得出她怎么来到这里的?
司马一尘来到了程冥冥面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程冥冥,眼光奇特而狂热。
许久,司马一尘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抚摸程冥冥的脸颊,她的晶莹如玉的鼻、唇、眼、额。
他的手似在微微的颤抖。
过了好久,他目中那种特异的光芒才渐渐黯淡。他轻轻叹了一声。
“唉,你为什么一直不领我的情,一直要跟我对着干?你这是何苦?你为什么要恋恋不忘那可恶的孤星神剑?他对你冷酷,对你无情,他没有我富有,没有我多情,甚至没有我潇洒,你为什么总要记着他?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那尊“塑像”却毫无知觉。
司马一尘面上掠过了一丝深重的无奈与悲哀。只有在这里,在这绝无外人敢来的他独一无二的世界中,他才恢复了自己,恢复了他的本原,他的隐于温文儒雅背后的真实面貌。
迷于程冥冥,是他的无奈。他痛恨唐振衣。但他知道,杀了唐振衣,是毫无用处的,程冥冥绝不会就此移情于他。他头脑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清醒。他要把程冥冥的心一步步地从唐振衣身上移到他身上来。他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要去试一试,一定要去试一试,毫无反顾地绝不犹豫地去试一试,以他的性命、荣誉、武功、智慧、万贯家财去试一试。
他没有致胜的把握,但他是个赌徒,这场决斗他一定要赌一赌。
他的万贯家财本就是在赌的过程中累积而成的。
他也是以赌才建立了他无可匹比的江湖声望的。
每一次赌,他从未悔过。
但是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唐振衣看似年轻毫无锋芒,但他那镇定、冷静,却只有更使人心寒。
他一直测不出他的高低深浅。
所以他也一直不敢轻易出手。
在满意客店,他看得出,唐振衣目中有怒火,有悲愤之气,他虽然精神几将崩溃,他几乎已打垮了他,但他依然不敢出手。
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出手,结局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死,一个是唐振衣死,绝不会有第三个结局。
因为那时的唐振衣不是只病猫,就是只猛虎。
他实在看不出在那种情况下唐振衣倒底是病猫,还是猛虎。
而一个处于“猛虎”状态下的唐振衣,他是绝对没有把握致胜的。
所以他只有退。
他只有等待更好的时机。
他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将生命赌在这糊里糊涂、成败不明的一役上。
他缓缓退出了秘室,喀的一声,秘室门关上。
他拍了拍双掌,随即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须白如雪,沉稳镇定;少者背负利剑,锋芒毕露,跃跃欲试。
“庄主,有何事吩咐?”两人恭恭敬敬地问。
“赵飞虎,张天威,立即带领龙威十八强去袭击唐振衣,看看他现在反应有没有迟钝?”
“是。”
两人毫不犹豫地去了,瞬间消失不见,没做一点点的停留。
这是司马一尘忠诚而勇敢的本钱之一。他只要一声令下,有无数人可以立即为他去卖命。
这也是他赖以立足江湖的根本。
没有这些,他的万贯财产、荣誉、地位、权势、甚至性命转眼间就会消失。
有了这些,他就有了一切。
所以好多年以前,他自从祖辈手上接过这支力量时,就着力加以扩大。这支神秘的力量已扩散至江湖每个角落,他的权势已无所不及。
而龙威十八强只是其中比较强的一支而已,虽非微不足道,但也绝不是他最雄厚的力量。
他派出这支队伍的目的,也很明确,只是为了试探,试探唐振衣现在的战斗力。
等赵张二人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之后,司马一尘坐了下来,静静地坐在他那张舒适而宽大的座椅中。
他打开一瓶珍贵而香醇的酒,拿过一只高脚的晶莹光润的酒杯,斟满,饮下,又斟满,再饮。
他悠悠闲闲地喝了半个时辰,等全身心都达到最舒适的状态时,他站起身来,向一扇偏门走去。打开偏门,是一条黝暗长廊。
长廊尽头,是一扇漆成白漆的铁门,打开铁门,是一条秘道。
这里是他的禁区,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走进这房间,甚至走近,所以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条秘道。
这条秘道不但是他秘密外出、暗控江湖的路线,也是他早准备好一旦有险、遭困、遇危的最佳脱身之所。
一个人身在江湖,总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纵使你声威如日中天,权势炙手可热,也一样不例外。
因为江湖,是深奥浩瀚、诡谲变幻、无人能事先预测的。
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修好了这条秘道。
给他修筑秘道的人全死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了,或病死,或意外事故,或殴斗致死,或遭情杀、仇杀,或为钱财而死,在不到半个月内,无一幸免。
但是却无一人怀疑到他身上,甚至无一人怀疑这些人是被人害死的。
这就是司马一尘的厉害处,他手段的高明处。
这件事司马一尘自己也一直很得意,他做得毫无破绽,没有露出任何一点使人觉得可以怀疑的地方。
今天,他又要用到这条用生命与鲜血铺成的秘道了。
往常他凡要用此秘道出去的时候,总是为了他独霸江湖、纵控武林的目的而出。
而且,他也不常用。
但是今天却例外了,这一段日子都例外了,他不但常常从这条秘道出去,而且出去的目的只有一个。
去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总在温柔的房间中温柔地等着他的温柔美丽的女人。
每一次去,他都能得到满足。从程冥冥身上不能得到的,在她身上全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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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振衣一抱起程冥冥的尸体,就已觉不对,他刺死程冥冥离现在也不过一支香功夫,程冥冥的尸体怎可能变得如此这般僵硬、冰冷?
唐振衣心有所觉,立即迅速无伦地退了两丈。
过了半晌,他又悄无声息地滑近程冥冥的尸体,冷冷地道:“程姑娘,你起来吧!你不用装死了。”
但那具尸体依然不言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
唐振衣心中也微微诧异起来,他奔浪江湖数载,什么样的风风雨雨都经过,什么样的怪事也都见过,但现在却也猜不透面前这是怎么回事了。
黑暗中剑光一闪,唐振衣剑已闪电般出手,快不可言地点在程冥冥的咽喉上。
程冥冥依然不动。
唐振衣的目光渐渐变得奇特,他缓缓蹲下身去,以手去探程冥冥鼻息。
如果现在程冥冥忽然跳起来的话,他相信自己的剑必会先对手而刺入对方咽喉,而且准确、迅速、沉稳、绝不浪费半点力气。
在唐振衣戒备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暗算他的。
——这一点没有人会怀疑,唐振衣自己也不怀疑。
程冥冥的鼻息已无,皮肤冰凉。
再接着探心跳、脉搏,也早停止;扳开她的眼睛,瞳光已散。
程冥冥已经死了。
她早已经死了,但并不是被唐振衣杀的。
在唐振衣利剑刺入她心口之前,她就已经死了。唐振衣忽然觉得有一种愤怒,一种大愤怒。他这时的感受竟不是痛苦、伤感,或者庆幸,竟是愤怒。他不知道杀死程冥冥的是谁,但一刹那间,他竟然下定决心要查出这个凶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下这个决定的,半个时辰前他还要不顾一切地杀了程冥冥,不顾自己的一生痛苦,也不顾程冥冥对自己的一往情深杀了她的。但现在他竟只想为她报仇,找到那个杀死她的凶手。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目中的深沉痛苦已换为一种奇异深邃的情感。
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窗外的星光月华泄进;他走到桌前,打燃火折,点着蜡烛,烛光明亮,照亮了整个房屋,星光月华则被赶走。
烛光摇晃,照在程冥冥脸上,惨白而僵冷,凄艳而悲凉。
不曾闭的双眸被抹上,身子也从地上移到了床上。唐振衣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程冥冥。
这是唐振衣认识程冥冥多少年来第一次这么仔细认真地看她,他的目光久久地盯在程冥冥的脸上,似是要将她的一切记入脑中,深深地深深地刻入脑海,永不抹去。
忽然之间,唐振衣眉眼一跳。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程冥冥的脖颈上有一粒黑痣的,但是眼前这个人却没有,她的脖颈滑如凝脂,雪白晶莹,连一点点的痣痘、疤痕也没有。
颈部如此平滑,显然不可能是将痣除去了,因为若是除去的话,无论如何,颈部也会留下痕迹的。
唐振衣的心强烈地震憾起来,难道眼前的这个人不是程冥冥 ?
她若不是程冥冥,那么真正的程冥冥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个女子又是谁?她怎么会跟程冥冥如此相象?
唐振衣目光如戟如剑,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盯在程冥冥的脸上,似乎要直盯入她的肉里去,从这张脸背后看出个真假究竟来。
凝视了许久许久,唐振衣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来。
在这人的双耳后,颏下、额上发际处,隐隐有一条线痕,极细极微的线痕。
这人显然是经过易容的,经过高明的易容师易容过的。
唐振衣手在那人脸上一阵揉搓,拿下来时手上便多了一张人皮面具,极精致的人皮面具,而床上却多了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
这人不是程冥冥,果然不是程冥冥!
这少女显然也早死了,脸上的惊骇、恐怖尚未消失,她显然也是不甘心死的。
她绝对不会是自己走到满意客店来的,一定是有人先杀死了她,然后将她易容,再弄到满意客店来,来等待自己给她穿心的一剑的。
那么布下这个局的是谁?是不是程冥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若不是程冥冥,那又是谁?程冥冥现在在哪里呢?
一刹那间,唐振衣心中涌起太多太多的疑云,太多太多需要解答的问题,同时也感到深深的危机,从内心深处与外部涌来的危机。
他感到有人在设下阴谋对付他,专门布好了圈套等他去钻,他猜不准这个人是谁,但知道一定是一个极厉害的人,或者一批人,他们早已布下一个周密的网。
现在这张网已向自己头上罩下。
他不怕威胁,也不惧危难,更从来没有胆怯过,面对危险,他从来是愈挫愈励,愈战愈强。
他也从不退缩。
他现在就象是一只猎豹,一只全身绷紧、随时待扑的猎豹,虽已感到深深的危机,但却更激起了昂扬的斗志。
现在他的心情虽热如沸油,但头脑却绝对冷静。
他有激情,但也有头脑,他从不畏惧,但也从不莽撞,这就是与众不同的孤星神剑。血淋淋的六年逃亡江湖,三年荒山苦练,早已使他从一个富家侠少迅速蜕化成一个剑客。
剑客不同于杀手的地方便是他有热情,有感情,他也会哭、会笑、会流泪。
唐振衣绝对是剑客,而不是杀手。
正因为此,所以他才能发现那程冥冥是假的,而这是一个布下的局,一个让他一脚踩下去就不再让他拔起的局。
唐振衣双目凝视着烛火静静地沉思了半晌,忽又将那张人皮面具重新戴在了那少女的脸上。
要想查个明白,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先装痴做傻,让对方觉得他已骗了你,你已中了他的圈套,去了提防警惕之心,你才可以乘虚而入。这就叫做“扮猪吃老虎”。
唐振衣将那面具戴好后,又缓缓地将那少女抱起,找到一柄铁锹。走出客栈,来到村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尽管他不认识那名少女,但她毕竟也是个人,是人就应该有个归宿的地方。
唐振衣在那山坡上掘了一个坑,将那少女放进,覆上泥土、砂石,垒成一个坟堆。
一个人死后,只占这么一点点地方,这么一点点的地方!
唐振衣望着这个小小的坟堆,不禁深深地叹息。
就在他铲下最后一锹土,抬起头来时,他看见了四个人,四个从山坡上走下来的人。
四个满脸杀气的人。
凭着唐振衣极灵敏的感觉,他立即知道这四个人是来杀他的。
星光闪烁。
唐振衣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四人走近。
忽然,唐振衣眼皮跳了一下。
他跳眼皮不是因为眼前这四个人,而是因为在这四个人出现的同时,他发现在左、右、后方各有四人正悄无声息地向他逼近。
加上面前这四个人,一共十六个人,十六个杀手。
这十六个人显然均是强手,但在孤星神剑看来,本都是毫不可惧的。
但十六个人联手呢?十六名训练有素的杀手同时向他攻击呢?
唐振衣只感到一股无所不在的强大压力自四面八方挤拢来。
他全身都已抽紧。
他的手忽然握在剑柄上,但随即又缓缓地放了下来。
星光下他目光依然犀利,手臂依然稳定。但何以他手握住了剑柄又放下来?何以他手背上流下了汗珠?
这是否流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但却又在竭力掩饰呢?
这情况那十六名杀手都已注意到。
自从他们一出现,他们的眼睛就没有片刻离开过唐振衣。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面对的是孤星神剑,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孤星神剑。
他们怎敢有丝毫的轻忽?
但孤星神剑却似乎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么厉害。
难道他真因为程冥冥的死去而几近崩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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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显然就是龙威十八强。
但龙威十八强一共有十八个人,这里为何只有十六个?
另外两个人呢?他们现在在哪里?
是躲在暗处伺机出击,还是在指挥大局?他们是否已悄悄潜到了唐振衣的背后?
两个强将显然比十六个精兵更可怕。
但唐振衣却似完全不知道这些。
他的目光只是紧紧注意在周围的十六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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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名杀手与唐振衣面对。
十六个人的目光一齐射在他的剑上。
“你是孤星神剑?”
其中一人开了口,冷冰冰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背上的无鞘铁剑上。
有些人本来怕的只是剑,而不是人,他们不知道掌握凶器的人其实是比凶器更可怕的。就如刀并不可怕一样,可怕的只是持刀的人。
但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怕的只是无灵气的刀,而不知,人,比刀更可怕千百倍。
唐振衣只简短地说了一个字:“是。”
那人又开口了,眼睛仍盯着他的剑:“有一件事你要知道,我们虽然是来找你的,但并不是来杀你的。”
“不管你们来的目的是什么,你们都可以出手了。”唐振衣道。他一向是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字。
“好,那你接招吧!”
接招两字出口,十六个人忽然一齐冲了上来。
刀光现。
十六个人使的都是刀。
刀光一现,剑光即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