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滑进去,他的人就似已呆住。
屋中无灯无火,漆黑一团,桌前一人正站起身来,但在唐振衣进来的一刹那全身就已凝固,似乎她已这么站立了一两个时辰,一直不曾移动。
她美丽的眼睛中也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
似是恐惧,又似惊疑,茫然、惊骇、欣喜、痛楚,各种不同的神色同时呈现于脸上。
在唐振衣推门进来的一刹那,她绝美的脸庞就似已失去活力。
那种能使人心跳停止的活力。
唐振衣只呆了一呆,立即回过神来,他的目光又变得如冷电,如鸷鹰,他的心立即冰冷下来,他全身往上涌的血液也全平抑下来。
三年来,他不但变得稳、狠、坚毅、不屈,而且更变得冷酷、无情。
他的感情早已冶炼得似一潭死水,微波不兴。
面对他此行所要杀的人,面对这一生最痛苦的情感,他的头脑早已迅速冷静下来,清醒而保持高度的敏锐。
他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不管是对敌还是说话,他向来不争先,向来只以后发制人。
但是,程冥冥也始终沉默不言。
她是不是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口边却一句都说不出?
她的心中是不是正在受到痛苦的煎熬?
又过了良久,唐振衣才一字字道:“你果然在,我果然没有白来!”
程冥冥依然不言,依然保持正向上站的姿势。她面对着唐振衣,从门口微投进来的星光,投在她朦胧的脸上,有一种出奇的凄美的惨白。她的无血的嘴唇似在微微颤抖。
唐振衣视而不见,长剑缓级缓举起,细长的剑刃流动着星光,指住程冥冥的胸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如果没有什么遗言要交待,那你就什么话也不必说了。拔出你的双钩吧!”
程冥冥依然无言。
但眸中似已露出白色的恐怖。
唐振衣不再迟疑。
他已不能再等了。
他的胸膛似要坍塌。他的情感似要爆炸。
他怕自己支持不住。
低叱一声,他终于冲了出去,带着周身的力量冲了出去,带着满腔的仇恨与无奈冲了出去。
剑光,淡淡的,闪在黑暗中,如一泓孤月。
剑光一灿即收,如出剑一样的快。
在出剑的一刹那,唐振衣眼睛闭了一闭。
他知道自己这一剑绝不会失手的,天下尚还无人能避开孤星神剑全力击出的一剑,他不忍见到程冥冥临死前的惨状。
随即他就感到剑光刺进了一个软软的物体。
他的念头还来不及再转,剑已撤了回来,复归于背。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每当杀了一个人后,他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将剑插回背上。
久而久之,剑便有了灵性,一旦出剑,其速之快,连唐振衣自己似乎也已主宰不了,而剑一见血后,又会自行飞回背上。
这是一种巅峰境界,无数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境界。
这也是一种无奈,剑不但能与人合而为一,还能更胜于人。一旦它超出了人所能控制的范围,这既是剑术的最高境界,同样那剑客也会变得无奈,对自己剑术的无奈,对有灵性的剑的无奈 。
唐振衣现在便是如此,一旦剑出,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等到剑回到背上,唐振衣的心才颤抖起来。
他的眸中似也已露出白色的恐怖。
程冥冥竟然没有闪,一丝一毫都没有闪。
她站在那里甚至连脚趾头都未移过,她是甘愿受唐振衣这一剑的,随即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唐振衣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大恐怖。
他隐隐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大事。
刹那间,不知为什么,他额头、背脊的冷汗竟涔涔而出。
他怕不幸而为司马一尘言中。
他算准了以程冥冥现在的功力,在他的剑到她的胸口,她还可以闪开五寸的。所以这一招中他另备下更厉害的杀着。
但是程冥冥根本就没有闪避。
她是甘愿受死的。
唐振衣剧烈的怆恸起来。
他心底深处忽然有一种最深层次的痛楚。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永远来不及了。
程冥冥双眸已经合上,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轻轻盖在眼睑上,绝美而艳的脸庞已渐渐失去血色。她的呼吸已经停止,胸口血如樱花,死前的痛苦、惊惧尚未消失。
显然她是不甘心死的。
唐振衣望着程冥冥苍白、美丽的脸庞。
静默如石。
夜色如山,四周漆黑,死一般寂静。
听不到任何声息。
唐振衣忽然抑制不住地冲了出去,抱起程冥冥。
便在此时,唐振衣野猫般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信息。
一听到这几乎察觉不出的信息,唐振衣立时静了下来,全身肌肉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抽动。
他在一刹那间又恢复了独挡群雄的气概。他心目中除了这信息之外,似乎不再有其它的了。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知道来的必是一个熟悉的人。
因为他全身又感到了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
他双目如定,平静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
但他知道,来人并不在他目之所注的地方。
但是只要他双目凝于一处,他的精神就能最高程度的集中,他的周身就已处在一种一触即发的巅峰备战状态。
司马一尘。
司马一尘缓缓地从黑暗之中走出来,就如跨过小桥到对岸的亲家去。
他的神情淡然,眸中似乎有很多无奈、感伤、悲悼、哀惜。
在他的身后,又跟着一人,寸步不离。
怀抱钢刀,神情凶猛,但脸色却很柔和。
这人叫风在天,他的钢刀刻有蝴蝶,所以叫“蝴蝶 刀”。
这把刀在武林中排名二十五。
但风在天在十六年前就已投入司马一尘门下为奴。
唐振衣虽然没有回头,但也感到了在他身上发出的一股压力,一股不小的压力。
司马一尘满脸的无奈,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唐振衣,你错了,你大大地错了。”
“我错了?”唐振衣一字字道。
他虽然开口说话,但仍未松弛自己的神经。
司马一尘又叹了口气,道:“不错,你错了。你不该到这里来的,你更不该杀了深挚地爱着你的人的。”
唐振衣心颤了一下,眉眼跳动。
他又有了剜心般的感觉,司马一尘的话象是一柄犀利的长剑,又象一根锋锐的针深深刺入了他的心田。
默然半晌,唐振衣冷冷地道:“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你也不该到这里来的,你根本就不必到这里来的。”
司马一尘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叹息道:“唉,可惜,可惜。唐振衣,你将会终生后悔的。”
一边说一边转身,一边离去一边仰首高吟:“佳人魂逝,鸳侣永隔,呜呼悲哉,呜呼悲哉!”
唐振衣忽然转过身来。
司马一尘身躯顿时定住,似乎有着奇异的心灵感应一般。
高手对峙,是不是都是如此?
司马一尘静静默立。
他知道已不用自己先开口。
唐振衣道:“你来此何干?”
司马一尘嘴角诡秘地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高处不胜寒’这句话?”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当你胜过了一个个当年你狂热崇拜的偶像,到了四空无人时,你是什么感受?”
唐振衣沉默了,好久才道:“我不知道。”
唐振衣苦练剑三年,还只刚刚出道,他现在只有满腔的仇恨,高涨的斗志,他不知自己是否已四空无人,更没有过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所以他不懂。
司马一尘幽幽道:“在我眼中,高处不但寒,而且寂寞,没有一个可匹敌的对手,没有一个可相交的朋友,而现在……”
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转过身来向前走,一步两步,一直走到唐振衣面前五尺才停下,道:“我已找到一个对手。在这人世,我还有值得为之奋斗、为之超越的目标。这就是我来此的目的,也是所以在沙漠上我要人试试你的原因。”
“难道你不怕我杀了你?”唐振衣冷静地道。
“你杀得了我吗?”司马一尘边说边转过身去,“而且现在你也不会杀我,你现在胸中没有丝毫杀气,你根本就无法胜过我。”
“那么你现在为何不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我要等你振作起来,等你的精力达到巅峰状态时才来找你。那样看到强盛绝伦的你怎样一步步在我手下失败,才更有胜利感,更有滋味。”
唐振衣全身静如岩石,谁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要走了。”司马一尘叹了口气,道:“但有一句话我不得不说,程冥冥是一直深爱你的,尽管你远走天涯,尽管你背弃了她,尽管她知道你天涯漂泊之后最后还是要回来杀死她的,但她一直没有后悔,一直没有半点消减对你的想念。她一直在等待,她终于等到了,但现在……”司马一尘顿了顿,道:“这只怕也是她早就料到的结局,她只怕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等待的就是这穿心的一剑。”
唐振衣依然不动,但映在黯淡烛光下的眼眸中却有漆黑深沉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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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一尘走了好久,唐振衣依然静默如石。
烛光渐渐黯淡,忽然一跳,熄灭了。
唐振衣整个人顿时被罩在黑暗中。
又过了良久,黑暗中终于传来一点微细的声音。
压抑的哽咽、吞泣声。
接着传来“叮铛”声,铁剑落地迸出几点火星。
唐振衣崩溃了,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抱起程冥冥。
——这世上唯一的还想着他的最亲的人。
尸体冰凉之极,虽在六月流火的季节,但摸着却像块寒冰,而且已僵硬,僵硬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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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一尘走在半路,脚步轻盈无声,如狸猫,如壁虎。
忽然,他全身抽紧。
过了一刻,他浑身肌肉又一点一点地松弛、复原。
这时,他平静地对风在天说:“你先回去。”
他的眉毛平舒,神态自然,刚才的异样之状谁也没有发觉。
像这类高手,是谁也不能察觉的。因为他的内力精深稳固,身躯肌肉协调舒松,他的修为已达到一种浩瀚如大海般的境界。
像这种人,你是绝对休想从脸上看出他心里所想的。
只有感觉。
只有像他一般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他心理变化的一丝一毫!
那么,他适才的异常变化,是为的什么呢?
他又是感觉到了什么人向他发来的不寻常的信息呢?
夜风呼啸,树摇枝晃,影影绰绰,有如鬼魅。风穿枝过,响声凄咽,如鬼哭,如狼嗥。
在这漆黑恐怖的夜空中,忽然之间,亮起了一盏灯笼。
绿色的灯笼。
灯笼中发出的光竟是绿的!
在灯笼之后,有一张脸,冷艳苍白得令人心悸的一张女人脸,熟透了的、年轻的女人脸。
她的脸蛋如苹果,她的眼眸若星辰,她有长长的睫毛,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张冰美人般的清丽脸蛋。
但当她睫毛微微挑起,唇角露出笑纹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完全不同的了。那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娇媚!
是娇媚,而不是现在的冷艳。
现在不但她的脸如冰,全身如冰,连眸中射出的光竟也似冰。
司马一尘一看见这人,便觉有火焰升起,自眼睛,自周身毛孔,自心中,自丹田,升腾而起。
两人静静地相对凝视,半晌,那女人开口了,声音冷漠而柔媚。真奇怪,这两种感觉竟同时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这女人道:“事情搞定了么?”
司马一尘微笑道:“搞定了,孤星神剑现在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他边说已边向那女人靠近,脸上的笑容如春天百花盛开,道:“今天晚上,咱们可以聚一聚么?”
那女人听了这话,忽然之间,向后退去,行动迅如飘风,一退竟退出了三丈有余,道:“好,晚上你就来吧!但现在你却不可以接近我,绝对不可以接近我。”
她边说就边离去,话未完而人影已绝,带着她怪异的灯笼,带着她清甜的香风,就如突兀而来时一般,又恍如幽灵鬼魅般地消失了。
司马一尘立时顿住,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久久不言;过了半晌,笑容渐渐从嘴角退隐,又缓缓地抬起头,缓缓地向前走去。
他的目光恢复了平静,当他抬起头时,他也同时恢复了他的高贵,他的尊严。
他缓缓地平稳地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向夜幕中走去。
夜色,很快便将他的背影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