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2日~8月12日
我现在才重新写那段打工生活。我当时的想法是写成第一篇完整的短小说，所以刻意不像以前那样写下一条条片碎的感受想法，想把这些留在脑子里。我显然高估了我的记性，如果不记下什么，那现在已经不剩什么了。当我意识到要整个完成这个小说，也因为刚走出那段时间，我就开始重新把这块空缺的时间填补上。
在这一个月里我在天津的一个角落里画了一个又一个圈。记忆在重复，折叠，纠缠，现在模糊，混成一团一团，再拿个筛子抖一抖看看剩下些什么。
十二月。五个月过去了，从酷热到寒冷。太阳好像没变，世界也应该还是那样，学校的树该落叶的早就落光了，一点没落的针叶灌木和冬青还会给我灵感。水房里摆满了壶和人们的脚印，好像一个人画的抽象画。每个宿舍楼的四周站满了工人，他们站在自己搭建的铁管子上。每天我都能在水房，在路上，在食堂看到漂亮的女生。她们就在学校生活，学习，谈恋爱。我呢？又没羞没臊地混了五个月。偶尔去打打球健健身，找找乏累的感觉。对了，我带着没好利索的脚和我们班篮球赛拿了冠军。崴脚之后，我爸妈现在还不让我打球，所以我没告诉他们。在这五个月里，我和她分开了，也没再认识新的朋友，不管是男是女，我的生活这样停滞已经很久了。现在回忆那段打工的日子，还是与她有关。
在最后的考试周，我们商量着暑假去北京玩。我当时就是一个被惯坏的小孩儿，一点不讲理，对她爱答不理，根本不想去。而她只是受气的那个，考完试也就回家了。那段时间，我对她烦得要命，折磨她，自己也不好过。我在考试的那几天又闹着分手，于是她那个学期挂了三科。我虽然和爸妈保证不再挂科，但还是挂了一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渣。
考完试，放假之后，我先没回家，在学校待了几天，离开她几天。因为我才没有去北京，心里难受懊悔。那一次是我分开最难受的一回，就像被抛弃的孩子一样无助。跟我爸要了一千块钱，又和好和她去北京。我们最后在北京一个车站里见了面，我看到了她。脖子上带着黑色的项圈，戴着我给她买的黑色鸭舌帽，抹着鲜艳的口红，我觉得她那么漂亮。看着她不能自己地傻笑，我庆幸没有失去她。我就看着她一个劲儿地笑，满身都是幸福的感觉。我又把自己的热情在那几天消耗殆尽，也在那给我的小说起了个头。
第一天真的要命。在十点多的时候下地铁，一看到太阳，我就傻逼了。我敢肯定它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吓得我直冒汗，赶紧背着一身行李，往宿舍走。先像个傻逼一样走他个几万步，太阳一会儿在后面拍你屁股，一会儿跑到前面抛媚眼。我也不吭声，闷头走我的好几万步。一步、两步、三步……一百步、两百步、三百步……一千步、两千步、三千步……走完好几万公里后，我回到宿舍，打开门，再走四步，脱下瘫软的行李，坐在椅子上——LIKE A BIG FOOL SITTING INSIDE THE CHAIR 望着天花板，“怎么风扇不转！”我躺在床上——LIKE A BIGGER FOOL LYING OVER THE BED 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快搅和！”我昏昏沉沉睡去醒来睡去。“我来这干嘛？难受死我了。”初伏五点起来给院子浇水，我蹲在那看土壤被冲刷，像泥石流，又想起大禹治水，那些的绿辣椒被水冲得美滋滋的……
到了晚上宿舍的热气像个一身臭汗光膀子的大汉，直往你身上蹭。尤其睡觉的时候，简直压得你喘不过气。回到学校第一件舒心的事，也是我做的最正确的事，就是那天晚上在超市买了一罐冰镇的七喜。当时我又渴又热，而那罐饮料又冰又凉又Cool，尤其在这样的晚上，爽得我都忘了思考人生。当然睡觉的时候我还是被磨蹭得浑身是汗睡不着觉。
第二天我走在清晨的一条小径，迈开步子往地铁站走。柳枝弯腰闭着眼，我在想着什么？我要赚够钱，忍过这几天。现在就挺凉快的，看我的意识在舒服地流着，在一个人的时候一刻不停。我走出学校，穿过公路，走进地铁站。站在护栏旁边等地铁，我探着头俯视护栏下面的铁轨和石子，荒凉坚硬。望向一头，名叫“地铁”的火车慢慢出现了。这列火车来到我面前的过程中，在我的印象里从不连续，它是一点一点地来到我面前的，最后停了下来。不仅在印象里，就算我现在再去等一辆，它在我眼里也不是连续的。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在里面我们开始扎进地底下，最后看一眼阳光和绿庄稼地，如果不看一眼再下去，我会有点难受的。我这时飞驰在城市的下面，与天津的各种管道和家乡的地下水同在。坐在干净的地铁上，发现坐在前面的是在校侧门口卖奶茶的女人，微胖带着耳环，带着她的孩子和一个老人，记得这个女人是因为我和她去喝过好几回。地铁在天津站停了，我转线坐另一号线。我对面成了另一个女人，戴着眼镜穿着栗黄色高跟鞋，手里拿着文件在看。我等地铁的时候也看到一个成熟女人穿着尖尖的黑高跟鞋，我一直盯着看，女人的小脚。走出地铁站上楼梯的时候，我又盯着一双穿高跟鞋的小脚，在台阶上哒哒哒。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爱盯着看。然后我回到了地面，这是第几天？ 我带着耳机《look at me now》，天灰沉沉的。最喜欢这种心境和旋律契合的美妙，也许并不契合，只是很有感觉。走在街上，仿佛阴天下浑浊的高楼在舞动。我也很想跟着舞动。进玻璃门，走进休息室，走进更衣室，屋中屋中屋。这里面昏暗的光，微红又微黄。在狭小的空间我看了镜子里的自己几秒，今天是打工的第七天。换完衣服走了出去，和经理说一声，打卡上班。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有种踏实的温暖和适应这种生活的想法，寒暄几句，开始我六个小时的工作。
我学东西很慢，反应也很慢。后厨的人们说一句话我总要再问一遍。反应慢就算了，记性也不好。要是去前台我准会出错，因为这样我在这里总是被使唤的份。但我并不觉得怎样，因为我不会在这太久，一个月而已，老老实实的就行。但有一次我可能心情不好吧。一个斗鸡眼的大姨总是指着指那，她一直对我很不客气，那时我什么都不会，老是问她被他骂，也有点习惯了。可是有一次我真的没忍住，“你他妈会好好说话吗？”从那以后我没有问过她什么，她那次真把我惹急了。后来听说她的孩子因为她死了，丈夫和她离婚了。说实话知道这些我也没有对她多同情，她并不是只对我这样。那些和我差不多大在那打工的，她都不客气。对经理什么的就很客气，这也很正常，只是我并不太同情她。说说另一个人吧。他是后来的，湖南的在天津上学，比我大几岁。在天津租房住，暑假没回家。每次看到他来，我俩还没说话就呲着牙乐，都傻乎乎的。他喜欢历史，常常爱说自己傻，说读书读得迂腐了。他知道很多，没人的时候在后厨他给我讲过几个历史故事。我因为记性不好，对历史不感兴趣。他还说自己不想要太多钱，够养活自己和父母就行。有一件事就是他看到一些历史故事就会哭，跟我讲故事的时候也是。我很少见到这种人，有自己的性情，很独立。我感觉他的生活会碰到很多石头，但是他很难改变自己，因为他根本不是那种圆滑妥协的人。而有的人似乎生来就不会和人们发生矛盾，而他我很担心，他一定会碰到什么东西，不会拐弯不会扭头，还倔强地往前走。他和我说他小时候为了一个历史故事和他爸打了起来。
除了这些我有的时间一个人去冷藏室冷冻室。可能是打球老爱干拔，在这两个冷室里待一会就感觉膝盖疼。每次看到冷冻室里包装好的鸡腿，鸡翅啥的，我就感觉这些好像都是从外太空来的。还有那些真空的圆白菜，那些调料。在里面搬东西的时候我的小腿老是碰到坚硬的塑料筐，骨头和塑料筐夹着一层薄薄的皮，真疼。
有人叫我去干货间补货，那张补货小条可能现在就在我宿舍的桌子上。又一个狭小的空间，堆积着一群黄箱子。我翻找得犯困，开始想起小时候“藏么么” 。和小时候的玩伴们在一座荒废的土房子周围……当我回去的时候，惊奇地发现六个小时过去了。在下午很悠久的阳光里走进了地铁站，有点疲倦，坐上地铁。听着歌睡了一小会儿，睁眼发现过站了，旁边的人少了。我看看外面，现在我在地面上飞行，我以前也爱故意坐过站，在人群里发着呆。偶尔看到前面一位女士包包上的图案，一个大大的卡通脸和一些迷离的装饰。简洁和繁杂结合的艺术，既鲜明又有氛围。这些是我看到那个包包才想到的，于是我有了这种欣赏的方法，看到树上纷杂的树枝树叶就觉得加个红红的太阳更完整。那时我把头倚在座位边上的把手上，看着那个包包发着呆。可突然想起来我鼻子和嘴巴下的胡须，把头抬起来坐正，我的行为应该配合这些胡须才行。不知觉又坐过了好几站，差不多该回去了。下午四点到了学校，去吃了个饭，买了瓶咖啡奶茶往宿舍走，小口啜着穿过图书馆前的广场。一个人的品味是什么？有品味的人是什么样的？能从苦涩中尝出不同的味道？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受虐，受虐狂之类的词。又抿了一口，奶茶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奶茶和咖啡的味道。被我清晰地感觉到，但我咽下之后，味道越来模糊，我使劲回味。但是依旧模糊，再过更久，它给我留下的意义只剩下如果再次喝到我会说自己喝过。对，我喝过，看过，经历过，但都是过去了。想着想着回到了宿舍继续受热。
狂热的天气好像在酝酿一场歇斯底里的暴雨。晚上在梦里，类似饼干金字塔一样螺旋向上，把我夹在中间。
第七天后的某一天，还没下雨。我在闹铃声里醒来，但又昏昏睡去。突然睁开眼，时间已经来不及，匆忙地准备离开。这时她发来消息，叮嘱我带上伞，随手就放进了书包。早晨八点外面天气清爽，一点也不像有雨的样子，倒是这两天的天气好多了。走在路上我也不着急了，反正已经迟到了。又站在地铁站的护栏边上，旁边一个小男孩大哭着，两个大人哄着。我看到远处地铁来了，真像一根被炸完遗落在一边软绵绵的黄薯条。走进地铁里，不知在第几站的时候，地铁里开始有低头看着报纸的人，真想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上来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男人。我想我看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还没下雨，也不是我迟到的那天。我偷偷瞄着他的头型和打扮，说实话他帅极了。带着一块手表，黑白的宽松搭配，比我高，也戴着眼镜。尤其是那个丸子头，我太喜欢了。不知道是不是藏在底下的头发更有光泽，我留长了头发就感觉乱糟糟的，没有光泽。而一像模仿丸子头那样把头发撩起来就感觉头发油亮有弹性。这个男人的头发就是这样，也可能他抹了什么东西。
我耳朵插着耳机《what are the words》，走在人群的旁边，跟在人群的身后，或走在人群前面。我站在扶梯上，我看着自己移动的扶梯，感觉它像是黑色的液体在流，像个瀑布。之所以这样想都是那歌给我的感觉。等我回到地面，太阳又开始炙烤了，我很习惯了。走过一个个店面门口，冷了又热了。和经理打声招呼又开始了。一天一天的工作，钱越攒越多，离那一千越来越近，离下雨也越来越近，还剩不到六个小时。如果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下班怎么样？
外面下雨啦！我应该感谢她，让我带了伞。我从容地骑着车子，在雨夜里沿着宽阔的公路顶着伞骑呀骑。有路灯的打点和车灯的招呼我更加从容，一路不停回到宿舍门口，带着无比疲惫的双腿小跑上楼梯。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值得兴奋的事，而是因为一步一步慢慢爬真的太累了。洗了个澡，电吹风的热风让我想起了那几天的太阳刮的风。不知道再次被那股热风吹的时候我会不会想起吹风机。吹干头发，我舒服地躺在床上，那些热天气该离我远去了吧。
第二天意识第一次苏醒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沉重的难过，失去了重要东西的痛。我打开手机，关于她的东西我通通删除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分手是我说的，尽快融入以前的生活中。慢慢享受，不着急，冷静，坦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静静地看着。我想我挣够了钱，就靠着这种优越的思想活着了。”这好像是我昨天想的，但现在……这是个循环。就像去北京之前的感觉，回不到平地上，只能被吊在半空中感受不到快乐。平地是我的思考的地方，但那时候上面都是她，就像现在。我昨天晚上肯定下了决心了，越是彻底越是痛。我起身去打工一如往常，想努力找回以前的感觉无济于事，走在雨后的校园里孑然一人。这时旁边新绿的灌木丛里溜出来一种小刺猬，我拿手机录了下来，还用手摸了一下，然后它出溜地钻进里灌木丛里。后来我又坐在更衣室里，倚着这狭小的空间，看着另一个空间里的自己在呆滞地看着我。我倚靠着悲伤，可以目中无人，更有胆量。“没有知识、内容、情怀的束缚，思想会恶毒地生长，到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我走出更衣室，低头处理那些生鸡肉。眼睛无神地直直盯着手里的生鸡肉，心在随便游弋。
可能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很难找到真正的朋友，但这是一个概率大小的事，因为自己的世界里都不傻，这个世界太随机了，所以一定要定出几个支柱，可为什么上一代和下一代，有些是同向体质，有些确是反向体质？
那时的想法飘忽不定，看到什么就想到什么。等我打完卡走出玻璃门，外面是下午两点的阳光。当我走出地铁站，外面是下午三点的阳光。看了一下那警戒线围的圈，里面在滴水，一块会下雨的警戒之地。抬起头，迎面过来一个骑着车、黝黑、裸露、惊恐的女孩，差点撞上了我，我真希望她撞上我才好。
晚上空虚落魄，走在学校里，又买了一罐冰镇七喜但是再也喝不出那天的感觉。可能是天不够热，还是别的什么，我想。
我怎么越走
每一次
能感受到的世界里所能达到的极限
越觉得那种失落越对我寸步不离
聪明要有个聪明样
人就是在腻烦中寻找新的可能
大约这些是一个没有文学素养的粗人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我希望这些是我能见到的
一切对我都很难
然后循环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丰富我的词汇了
我不适合在这个世界
我只能感受到现在的感受
以前的已经忘却
丧失记忆
憨厚要有个憨厚样
翻来覆去地这些东西
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失去
没有个样子
不能像我这样
傻要有傻样
刚刚过去的正在离我远去
每一步
贱要有贱样
晚上我疲惫地坐在地铁里，低头听着什么音乐。我想应该到吴家窑了，抬头一看果然。突然耳机传来另一首歌，那头传来她抽泣的声音，我被这循环弄得不敢说话。只是还是忍受不了这两天的一点一滴的痛苦，告诉她把微信加回来。然后就挂了电话，我不喜欢她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苦呢？似乎从第一次我就开始疑惑。
之后有一天晚上我刚打完工，不知怎么我突然特别特别想她，她也在想我。她说想来找我，我说不可能，但你如果突然出现我想我会在你怀里痛哭的。我当时特别想找到一个依靠，就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