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岚州时,我以为叶府就是我的全部,小姐则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在,我伺候她;她嫁,我必定也跟过去陪嫁。我能读书识字,能写写画画,全拜小姐所赐,她把我当成她的姐妹,我也把她当做我的亲人。我的天地,就是叶府。我在里面生活得自由自在,就象笼子的鸟知道它的极限在哪里。
现在我的极限是哪里?我想,我需要先飞翔,才知道。我只想好好地飞翔,作为沁雪。只有作为沁雪的我好好地过下去,真正的沁雪才能比我更幸福地在更广阔的天地间飞翔。
更何况,在这宫里,我有我必须承担的责任,那就是曜儿。
他象一根绳子,每当我兴起想要飞出这个笼子的念头,心底的那个他就会将我束缚起来。可我又不能不飞,因为他需要我带着他一起在空中,俯瞰无限美丽的风景。
一晃又是草长莺飞的日子,镇海侯世子如期觐见,宴席摆在宜春阁。我到之后,只见欧阳娉婷与一中年男子正在阁内交谈,那男子身着锦袍,恭谨有礼,眉目有三分象欧阳娉婷,年纪却与她相差甚多。欧阳娉婷面有喜色,满面笑容地在说些什么。想必这一位就是镇海侯世子欧阳竹了。
四下坐着些朝廷官员,我大多不认识,所认识的只有梅丞相和郑侍郎而已。曜儿正端坐在他的席位上,眼观鼻,鼻观心。我叹了口气,朝他走去,坐于他边上。
“请娘娘安。”他淡淡道。
我心下一阵气苦。他每次来听雨阁,也就是这副模样,淡淡地请完安,即刻离去。
“罢了。”我也淡淡回。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很快,皇上与太后娘娘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立即站立跪拜行礼。新任镇海侯欧阳竹上前高声道:“微臣欧阳竹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用亲切的口吻说道,“镇海侯辛苦,平身吧,都平身吧!”
待众人起身,他又道:“镇海侯远道而来,又兼战功赫赫,朕今日设宴,一是替他接风洗尘,二也是因镇海侯击退倭寇,保家卫国有功,今日一定要一醉方休!”
镇海侯忙道:“微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我心里微微一笑,也不知他是对打仗说的,还是喝酒说的。
皇上举过杯后,众人开始饮酒起来,我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润润嗓子,却见适才那镇海侯居然走到我和曜儿的桌前,郑重端着酒杯道:“臣欧阳竹请大殿下千岁安。”
我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曜儿,曜儿面色如常,端起杯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道:“侯爷是国家栋梁,与倭寇一战震惊天下,李曜佩服得紧。”
“殿下千岁少年英雄,微臣听说殿下在西域国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国有此皇子,必当昌盛繁荣!”说到后来,他眼圈竟有些红。
皇上在上头笑了:“镇海侯不必过谦,曜儿还小,哪经得你如此夸赞,下回若有机会,还得请你带着上上战场,历练历练。”
镇海侯转头对皇上道:“若有机会,微臣自当替皇上与大殿下击退外敌,保我朝万年平安。”
我正瞧着,冷不防镇海侯又端起杯新酒对我道:“微臣请昭仪娘娘安。”
突如其来的敬酒让我手足无措起来,我赶紧起身道:“不敢,不敢。”
“小妹家书常说,宫里有位叶昭仪叶娘娘,本乃闺中密友,入宫后又多有照应。娘娘如今又照顾大殿下。微臣理当敬娘娘一杯。”
我口中推辞,心里突然一动——本乃闺中密友?这句话为何听来有些怪异?我看了看不远处坐着的欧阳娉婷,她正专心喝着杯子里的酒,目不转睛地看着酒杯。我也不及深思,只得端起酒杯。
镇海侯仰头一饮而尽,将空杯示我。我却有些犹豫了,我本不胜酒力,这酒后劲又足,这一大杯子下去,我非失态不可。可镇海侯正等着,我又不好不喝,当真是两难了。
忽地手上的酒杯被人取走,曜儿的声音在边上响起:“娘娘不胜酒力,李曜代她喝了。”
他举起适才从我手中抢过的酒杯,喝了个精光。
我心里有股暖流淌过,好像这酒是我自己喝了似的。曜儿将杯子若无其事地放到我前面的桌上,与镇海侯又寒暄了几句,镇海侯就离去了。
心里有些高兴,不知不觉就多喝了几口,有些头晕。我招手叫了小莲过来,扶我出去先透透气。
我带着小莲悄悄溜出门,才没走几步,看到个官员正匆匆地朝我这里走,见到我,不及躲避,行礼道:“微臣赵宪叩见娘娘!”
赵宪?这名字有些耳熟,我沉吟了下,突然想起来了,赵鹃曾经告诉我,她的叔父是吏部尚书赵宪!
我赶紧问道:“您可是吏部尚书赵宪赵大人?”
“正是微臣。”赵大人不敢看我,不过语气里透出了惊奇。
我见四下无人,就将那日见过赵鹃后,赵鹃托我转达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与了他听。赵大人听完,悲哀之色浮上脸来,连道:“鹃儿这傻姑娘啊!只要她好好地活着,便是对我的报答了,何苦来着,唉。”
随即他又对我跪了下来:“微臣谢娘娘当日看望鹃儿之恩,使得微臣知晓侄女遗言。”
我大惊,赶紧向前,虚扶起他来:“这却是怎么说,赵大人不可多礼,折杀我了。”
他却不肯站起,执意跪拜,要向我再行叩拜之礼。正为难着,却见李总管朝我这边走来,他眯着眼笑道:“这是怎么着?赵大人快快请起,太后娘娘正要敬大伙酒呢,您快进去吧。”
赵大人一听,倒也顾不上再谢我,匆匆道了别,赶紧进宜春阁去了。
待赵大人走远,李总管对我笑道:“娘娘也请进去吧,如今虽已开春,夜间却冷,皇上见娘娘不在,特命老奴出来寻找,娘娘赶紧进屋去,也算老奴的差事交代了。”
我听完一愣,居然是皇上让他出来找我?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这也不用再散步了,赶紧回去吧!
回到宜春阁,虽然我是静静地进去的,上座那个男人的视线却有一瞬间准确地落到我的身上,有些凌厉和怪责,我有点不安,赶紧回到我的座位坐好。曜儿见到我,皱眉道:“你又去哪了?才刚太后娘娘说起你来,你却又不在。”
他口气有些不善,全然不像是对他的“叶娘娘”的口吻,我也有些不快,道:“去透了透气,醒酒。”
我的右手突然被他在桌底下捉住,我吓得差点惊呼出来。扭头看他,眼神直向他示意,可他却不为所动,还好整以暇地用另一支手端起杯子喝了口酒。
“以后,如果你要走,必须先告诉我。”他仿佛不在对我说,又似是在对我说。
“你……快放开!”
“你答应我,我就放开。”
“曜儿,你胡说些什么?”我用眼神瞄了瞄坐在上座的皇上,好在他正与镇海侯交谈着,并没发现这里的异状。
他靠近我,轻轻道:“沁雪姐姐,你连这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答应曜儿吗?”说话之间他的呼吸喷到我耳边,我被他弄得心也似乎痒了起来,受不了他这种折磨,赶紧点点头:“我答应你。”
他笑了笑,紧紧握了一下我的手心,放开了。
被他握过的手,似乎还留着他的温度。他对我冷漠了那么久,我以为他从此不会再对我有任何亲密举动。可今天我才发现,我的想法错了。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而曜儿,我不懂他。
他的侧脸线条优美,逐渐长大后,他的面容多了一份棱角和英气,但并不损他的精致五官,相反,却更增添了几分无法言说的魅力。
宫里的小宫女们,聚在一起,渐渐也会红着脸彼此诉说关于大殿下的轶事。
可他离那个春夜出现在弈秋阁的曜儿,却是越来越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