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佛堂,高香燃尽,落地成灰。寺院中高大的菩提和松柏需两人环抱,上面盘根错节,古老沧桑。午后,日光穿透枝叶,在规整的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间静谧而悠长。
啪。是小颗棋子落盘的声音,修长的手指夹住一颗白子,悠扬的落下,唇边不禁露出胜利的微笑。
“怎么会这样?”输的一方不甘心的小声抱怨,盯着棋盘的眉目皱起,还在思索刚才的棋局。
“你刚刚上手,多练练就好了。”静姝含笑,开始动手收拾棋盘,把黑白子分类,一颗颗地捡起。
“再来。”阿史那来了瘾,帮静姝收拾棋盘,准备再厮杀一场。
静姝一听,倒是停下动作,把棋盒给他,掩嘴打了一个哈欠。“我累了。”
说是累,不如说是无趣,对于一个刚刚学会又不肯让人让棋的人来说,几步就已经完胜,这样的游戏玩多了也没什么兴趣。
阿史那看静姝的神色,也知道她在推脱,索性把棋子往棋盘上一堆,站起来拉上静姝就要走。
“干什么?!”
“休息啊!”
静姝不起,也把他拉着坐在身边,笑道,“就这样挺好。”
阿史那看静姝难得主动攀上来的手,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欢愉,也就由着她了。
这满地光影,古树深井,偶尔穿过的沙弥,还有寺院中隐隐的礼佛颂扬,都让这一切显得无比平静,好似停滞了时光。
“你喜欢这里吗?”静姝问时,阿史那根本就没看这一切,他的眼始终定格在静姝的侧脸上。能使他心情平静的,不是这佛堂古树,而是她在他身边的事实。
“我很喜欢,喜欢此时内心的平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个虔诚为信仰奉献的人应该是幸福的,他们收获的是内心的自由。”
听过她的话,阿史那帮静姝把发丝捋到耳后,动作轻柔,犹如微风拂面,静姝略一转头,便看见了一双神情的眼,却好似把她灼伤,匆匆避开。
“喜欢,就多呆些日子吧。”他是宠溺她的,只要是她喜欢,他便尽量的满足。他喜欢静姝现在的样子,那种消失了好久的如水般流淌的气质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如果,”静姝低头,“我想呆上一辈子呢?”
阿史那在她脸侧的手僵住,半响,僵硬的冒出一句,“不许。”
静姝苦笑,“可是,我不想回去了。”
阿史那脸庞扭曲,终于暴怒而起。“难道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你是故意的,不是玉奴想回来,是你!我不会允许的,我说过,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静姝始终低头,不看他。“何必,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联了。我留在这里,你回去草原,你娶你的阿史德铃,做你的大汗,我……”
“你什么?!”阿史那一下子抓住静姝的手臂,用力抓得生疼,“好!我知道了!你要嫁你的苏桦烨对吧!你还是念念不忘!你这个……”
“不是!”静姝突然大声,打断阿史那的妄加猜测,“我留下,不过找座佛家清净地,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阿史那从她的眼里,看见了认真,可是这让他更加害怕。
“不许!”
“信我。”静姝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我早已配不上苏家,所以请你放心。”
本说的是安慰话,却让阿史那更加暴跳如雷,“如何配不上?!他们苏家算得上什么?!你是我阿史那的女人!”
静姝看他说得肯定万分,又觉一股热流涌上眼眶,眨眨眼,又忍了回去。阿史那看她的样子,心也一下子软了下来,走过去,把她的头搂在胸口,亲吻她的发丝。
“回去又能如何?我们终究是无法在一起的。你比我还要清楚,这对于你我来说是最好的结果,回去是连活路都没有的。你无法娶一个圣女,即便我不是圣女,你也无法娶一个汉女,一个一无是处的汉女。你是要当大汗的,你能娶的,只有阿史德铃。”
她在他怀里说的这些,像把刀一样,句句切中要点。她说的每一句都该死的正确,可是更该死的是,他无法放开她。
“如果要下地狱,你愿意跟着我吗?”
“自私。”
静姝抬手要打他,却被阿史那一把抓住,然后又重新拖回怀里,紧紧抱住。要下地狱,那就一起吧,即便是不愿意,他也不会放手。
可是,她真的愿意吗?如此不顾一切。她在意的是什么?逃避的又是什么?阿史德铃,她想起那个高傲的女孩,她注定会成为阿史那的妻子。
到那时,她又算得了什么?
“不准你留下来,你留下来我就杀光这座寺院的和尚!”
静姝缓缓握紧了拳头。
“阿弥陀佛。”骤然响起第三个人的声音,两人瞬间弹开,转头,是一个小沙弥歪头红着脸,含笑看着他们。
“两位施主,住持让我告诉二位,今夜元宵,游园赏灯。二位远道而来,理应去看看。”
静姝这才想起,今天正是元宵佳节,而每年的元宵,长安都会有游园赏灯会,是皇亲国戚与民同乐的日子。静姝对小沙弥点头微笑,“请替我们向住持道谢,我们会去的。”
小沙弥对两人回礼,领命离去。静姝回转头,看见阿史那不解的目光。
“在长安,每年元宵都会赏灯的,你去了便知道。”
阿史那其实仍旧不明白,却只是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刚才紧绷的气氛一扫而空,静姝又露出柔顺的笑容。
今年,就让她好好过一个元宵节。
入夜时分,华灯初上,一盏盏造型各异的灯笼被顺序挂起。盛放的花朵,逼真的动物,最让人惊奇的是皇宫前的广场上,冉冉升起巨大的轮灯,足有三层木楼高,如同一个华美的火球,照亮夜空。
静姝也提着一盏大红色荷花造型的彩灯,与阿史那一同穿梭在人群里。每个人的脸都被灯光照得暖暖的,洋溢着节日的喜气,而静姝也一扫平日淡漠的神情,笑得极为灿烂。阿史那在静姝偶尔掠过来的目光中也笑得很是温暖,可是,就在他抬眼望向这被灯火照得彻亮的夜空时,一抹冷峻骤然闪现。大唐,他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姐姐!姐姐!”一个像肉球一样孩子笨拙的跑过来,举着一盏小白兔的花灯扬脸望着他们。
两人都有些奇怪,阿史那更是警醒,一把拉过静姝,想把她藏在身后。不过,静姝的心一下子就被孩子肉呼呼的纯真脸蛋俘获,不顾阿史那的劝阻,弯下腰与孩子平视。
“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阿姨叫我跟你说,一切都已经弄好了,你们离开时可以去看看。”孩子还有些口齿不清,摇摇指着街的另一边。两人随着孩子的手望去,看见几个人影立在那里,为首的女子朝他们点头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她不过只想同他们说这一句话。
静姝看来,知道她的心思,也没有追上去,只是低头对着孩子柔柔说道,“姐姐要怎么谢谢你呢?”
“不用,阿姨已经送我这个好看的兔子灯了。”说罢,又跑跑跳跳的离开了。
静姝看着孩子的背影,笑得很是落寞,阿史那靠过来,搂上她的肩膀。
“可以离开了吗?”
此时一切都结束,可以离开了吗?
她把玉奴留下,把孩子留下,把仅有的希望留下,又要离开了吗?阿史那是断不能留在这里的,那么她离开又是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也没有人肯告诉她答案。
身子缓缓的蹲下,她有些冷,环抱着身子,抵御着冬季的寒风。蓦然,一个胸膛贴上她的背,她真的能切实感受到温暖。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是新的。”阿史那环抱住她,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他不允许她逃,不允许她变,他霸道的想要一个确定的未来。
“我想了,我想玉奴,我想孩子,我想父亲。”
“不要想,我在这里。要怪就怪我,要恨就恨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恨爱都无所谓,只要你不离开我。”
静姝无力挣脱他的怀抱,只能任他搂着,接受着他的霸道,他的掌控。
可惜,未来从不会确定,人们最为恐惧的也是未知,没有人能够掌控一切,没有人能够预知未来。云静姝的心,从来都是自己的。
火苗窜高,倒在地上的荷花灯被火舌舔尽,顷刻间灰飞烟灭,只剩下几根焦秃的竹架,无人理会。这一夜有太多华美的花灯尽毁,从绚烂到无踪。其实这又何尝不好呢?待到明日,无人再理会这些费尽心思的彩灯,唯有在角落落满尘土,孤独一生。
静姝看着这消失的荷花灯,似乎悟到些什么。
长安,一世繁华犹如梦境,梦醒梦碎,背身,转离,徒留一地清辉。
走吧,就陪他再走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