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雨了。
静姝顺着窗外望去，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下，在屋檐上汇聚成细流，雨幕中，人影恍惚，撑着油纸伞，一闪而过。所有的景物都是灰黄的，细密的雨几乎无声，却夺了静姝的神智。
坐在对坐的阿史那端起茶杯，目光却直直越过茶杯盯住静姝，她一路都是这样的样子，心不在焉。
“刚才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东西上来就不吃了？”
静姝把目光转回，掠过桌面上的几盘小菜，又抬眼和阿史那的目光对上。
“怎么？不合胃口？”阿史那挑眉。
“你怎么不吃？”
面对静姝的反问，阿史那拿起手边的筷子晃晃，意思是他不会用。静姝有些无奈的叹口气，唤来小二，要来两个馒头。
阿史那看着静姝，把馒头细细掰开，填上青菜递给他。
“听说你做菜很好吃。”阿史那接过馒头，心满意足的咬上一口，含混不清的对她说。
“谁说的？”
“阿扎。”
静姝点头，也夹起一根青菜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你回去也给我做。”
“我没做过吗？”
“你没有。”阿史那肯定。想到这，阿史那心里一阵懊悔，静姝从未给自己做过一顿吃食，却早早便宜了阿扎那个小子。
静姝又点点头，不说话，夹起一片酱牛肉。
雨仍下着，凄凄切切，整个食肆的二层只有他们一桌，冷冷清清。
他们从长安出发已逾数十日，越往西，静姝的心越无法平静。只是一年前，她胆大妄为，竟孤身一人跟随商队，从长安去到西域，寻找她所谓的爱情。相隔不过一年，她再次的从长安出发，故路重走，身边跟着的不是她的丈夫，却是她的……
静姝再次看向阿史那。他是她的什么呢？
他的头转向窗外，没有注意到静姝的目光，那道在他如刀削般的侧脸上来回审视的目光。
他是她的敌人吗？是的。他杀她族人，毁她清誉，甚至是毁掉了她的人生。她是恨他的，每次都要如此告诉自己。
可是，她都已经忘记恨的感觉了。她的心是自己也看不清。
看着阿史那放在桌上的手，鬼使神差，覆了上去。
“什么？！”阿史那一惊，手触电般猛地一收，像是受到惊吓。静姝也快速的收回手，看着他有些慌乱的样子，心下疑惑。
阿史那迅速地整理好情绪，看着静姝捧在胸口的手，想抓住，却被静姝躲开。
“对不起，我……”
“是我的错。”静姝抢过话，低头。
两个人又陷入安静。
半响，阿史那消灭了两个馒头，才重拾话头。
“看着雨一时半刻是停不了，我们还是先上路，到下一个镇子再找客栈投宿。”
静姝点头。
找来小二结账，阿史那拉起静姝离开，却在那一瞬间，静姝往窗外望去，雨幕的街道上，巡逻的士兵走过。
她看见了，刚才阿史那所看见的。他急着离开，是因为发现这几个边境城镇的守卫突然间严格起来，他有不好的预感。而静姝自然也注意到，只是，另一个计划在心里成形。
也许，仅仅凭她自己，根本无法摆脱阿史那的控制。
阿史那拉着静姝，急切的离开，消失在楼梯下。二层楼里一座屏风后面，缓缓踱出一道人影，暗红锦袍，紫荆玉冠，面容清俊。那人看着两人消失的方向，那人脸上跃上一抹坏笑。
有趣。一个蓝眼的异族男人，一个文弱的汉族女人。他想起曾听过的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不会这样巧吧。
从钱袋里掏出一锭碎银子扔在桌上，那人踱到窗口，向下望去，正好看见阿史那牵着静姝钻进马车。她不会看错，这是个突厥男人，甚至，他身上有着象征身份的腰牌。苏桦烨得到的消息果然没错，突厥人来了，而且还是条大鱼。
不过，那人偏头挖挖耳朵，他身边没有跟着侍从，却跟着一个女人。
马车渐渐走远，那人的目光一直尾随，脸色却冷了下来。真的是她吗？那个久闻大名的女人。
“公子，您的菜来了。”
那人回头，看见小二端着盘子上来。
“放那吧。”他头轻轻一点，示意小二把菜放下，人却急匆匆的越过小二，下楼去。
“哎！客官……”
小二一时摸不清头脑，正想追去，却看见桌上已留下银两。走过去，摇摇头，抓起银子往空中一抛，又牢牢接住。
端菜跑堂的这些日子，怪人怪事可真没少见。
那人下楼后，阿史那一行的马车已经消失，那人也不急，一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不几步，在一间书局门口停住。
“江姑娘，怎么这么快就没吃完了？”
书局中，一人正在翻看书册，头也不抬，莫名其妙的就说了这么一句。旁边几人正觉得奇怪，就发现门口公子打扮的人竟接了话。
“失了胃口，就没吃。”
几人再细看那公子，果然白净纤细，目光从脸滑向脖子，光洁平坦，原来是女扮男装。
“那就进来看看书吧，我还没有选完。”
江婷玥一笑，跨进书局，随手拿起一本书，靠近沈轩风。
“你猜我为何没了胃口？”
沈轩风略微皱眉，却仍耐心答道，“因为遇到了烦心的事儿。”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烦心，不过的确是遇到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眼睛是……”
正说着，江婷玥的手突然间被捉住，她一笑，被沈轩风急急拉走。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拐到一条僻静的巷子，沈轩风终于停住，而他身后的江婷玥微喘着靠在墙上，淡笑着看着他。
“快说！”沈轩风催促。
“嘘！”江婷玥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故作神秘。
“我看见一个突厥人，他的眼睛很蓝。”江婷玥压低声音。
“你确定他是突厥人？”
“我认识他们的腰牌，绝对没有错。而且，他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汉族女人。”
“这代表什么？！”
江婷玥无声笑道，“我猜，她就是你们口中的——云静姝。”
沈轩风一怔，瞪大眼睛。“你凭什么肯定？”
江婷玥踱开，缓缓轻说：“直觉。”
“直觉？”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直觉，特别是……她的敌人。”
“敌人？！”沈轩风觉得不可思议，“你连静姝的面都没有见过，什么敌人？！你就凭所谓的直觉来断定一个女人就是静姝？”
“情敌也是敌人，再说难道你不想相信吗？”
“眼见为实。”
江婷玥讥笑，“你想也应该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得到情报，有突厥人来到了大唐的土地，好巧不巧，又是你们最想抓住的那个，更巧的是，他身边就跟着你们最想找到的那个人。而现在，我看见一个突厥人，湛蓝的眼睛，而他身边，也跟着一个女人。你觉得他会是谁呢？”
一席话，让沈轩风哑口无言。现在，连他都开始直觉，那个人，就是静姝。
“他们去了哪里？”
“西边，我们……回家的路。”
两个人，同时向西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