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老大夫的吩咐,两人在客栈里修养了半个月,在静姝的坚持下,继续东行。
“我一定要回长安去。”静姝坚定无比的口气。
其实以阿史那的意思,最好两人速速回家,他怕这样的长途奔袭,静姝初愈的身子受不住。可是,他更知道,静姝是断断不肯同他回去的,要是强行带回,保不准她会干什么样的傻事。
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她的痛,所以她想干什么就由着她吧,只要让自己在她身边保护她。
所以,他们又上路了。但是为了静姝在路上更舒适,阿史那买了一辆马车,给自由惯了的大黑马套上。
起初,大黑马百般的不愿意,甚至不愿迈动一步。静姝看到,走过去,摸摸它的脑袋,内疚的说,“对不起。”
它本就不属于这里。
大黑马在静姝的手里很听话,没有面对阿史那的暴躁,只是澄清的眼睛静姝看出了委屈。静姝用脸摩挲它的头,喃喃自语。
一人一马的互动看得阿史那颇不是滋味。这畜生,跟了他多年也没见过这样亲昵。
经过静姝的安抚,大黑马乖乖的上路。他们乔装成经商的夫妇,倒也一路平安。只是这一路,很安静。
静姝总是斜靠着,有气无力的样子,而阿史那在前面赶车,也是不发一语。他不擅长安慰的话语,怕一出声,就连这难得的静谧也会消失。
阿史那专挑有城镇的官路走,只为静姝能吃上热饭热菜,即使这会增加很多风险。这天晌午刚过,他们来到一个只有百来户人的砘子。
“饿了吧,我看前面有家茶铺。”
阿史那说的茶铺很简陋,茅草搭的棚子,卖些包子馒头。
面对阿史那伸过来的手,静姝偏过头,“我想再快些。”
她知道,这几日,为了照顾她的身体,阿史那是故意走慢了。
阿史那把手握成拳,转身出去。不一会儿,静姝面前出现三个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冒着香气。静姝还是没有接手,阿史那勉强一笑,把包子摊在她面前,就去赶马。
他们又上路了。
静姝看看阿史那的背影,拿起一个包子仔细端详,然后,轻轻的咬上一口,肉汁流入口中。一瞬间,温暖的感觉又涌上鼻头。
阿史那闻到了包子的香味,嘴角自然而然勾起笑容。
突然,一颗香软的包子递到他面前,阿史那有些诧异,静姝始终低着头。包子被接过,静姝迅速的收回手,又躲到车厢里。
阿史那把包子放在鼻下闻一闻,然后重重的咬上一口。
包子的香味在两人之间飘荡,久久不散。
阿史那,这个突厥人最尊贵的姓氏,这个草原上的霸主。可是,就算极致发挥他的想象,他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长安,这个他听过无数遍的长安。
精致的楼宇,宽大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马。当大黑马踏进长安城门的那一步起,阿史那的内心就极度的震撼,虽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现,可是眼睛却已经被随处可见的绸缎和金玉晃花。
突然,阿史那觉得右边一沉,转头,静姝坐到了身边。这是一路上的第一次。
阔别一年,再回来时,发现竟是如此亲切。虽然这个地方只给她苦苦的等待和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里仍是她的故乡。
看见静姝脸上的神情,阿史那故意放慢了速度。
砰!一声骤响,大黑马一惊,狂躁的跳了几步,阿史那急忙拽动缰绳稳住,并且心中警铃大作。
“哈哈哈……”车前出现一帮小孩子,笑得前合后仰。阿史那马上知道了是他们的恶作剧,正想上前呵斥一番,几个孩子马上作鸟兽散,消失在人群里。
“可恶的小崽子!”阿史那气愤地回头,却发现静姝愣愣的瞄着孩子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发现阿史那在看她,静姝收起笑容,淡淡一句,“正是大年。”
所以那些孩子才玩起鞭炮,而街上也是热闹非凡。
阿史那倒是不懂这汉族的风俗,不过也没有多问。
几经周折,两人才找到玉奴曾经挂牌的那家青楼,又费了好些银子和力气才从鸨母口中得知了玉奴口中那个‘他’家的住址。所以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两人才站在了一座宅子门口。
朴实的黑木门口挂着白色的纸灯笼,看来还是丧期。玉奴说的没错,‘他’走了,但还没有走远。
静姝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陶罐。
你看见他了吗?他也许还在这里等你。
说是要送玉奴回家,其实她也不知道要送她回哪里。那青楼吗?还是益州?不过不管怎样,她知道,玉奴还想来看看‘他’。
只是来了,却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只是门突然开了。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孩钻出来,对他们毕恭毕敬道,“夫人请二位进去。”
两人皆一惊。
静姝见到坐在中庭娴雅品茶的女子时,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一个没有玉奴美,却在第二眼就把玉奴比下去的女子。
“你知道我们来做什么的吗?”静姝问。
“不知道。”女人轻轻摇头。
“那你何故要让我们进来?”
女人浅笑,“你们在门口转悠了许久,不是来找我的吗?”
是,却又不是。
静姝一叹气,“我们带了一个人来,不知道夫人是否还记得,红玉。”
女人明显一愣。
“她……”女人的目光在静姝身后搜寻一圈,最终落在静姝怀抱中的陶罐上,然后有些明白了。“果然是位烈性女子,说到做到,也好,免得他一人凄凉寂寞。”
这一番话,倒是使静姝和阿史那两人都有些惊奇。难道,她一点也不妒恨?
“她有何遗愿?”
静姝摇头,“没有,只愿回家。”
“这样。”女人点点头。
“或许,”静姝犹疑一下,“还想再见他一面。”
女人了然一笑。
绿树成荫,虫鸣鸟叫,静姝和阿史那随同女人穿过一条石板小路,爬上后院的一座小山。静姝边走边有手帕擦拭怀中的陶罐,心里有些忐忑。
就要见到了,玉奴口中的爱郎。
“一定要睁开眼好好看看他,你朝思暮想的他。”静姝把巾帕揣入怀中,低声对怀中的陶罐说道。
不一会儿,一座墓碑映入眼帘,简单方正,封土还是鲜黄色,是座新坟。
女人半跪在坟前,用衣袖细细擦拭墓碑,眼神爱恋,动作轻柔。一身白色丧服配上此情此景,凄凄惨惨戚戚。
待到把墓碑都擦拭一遍,女人回头,对静姝招招手。静姝上前,把陶罐放在墓碑前方,点燃一炷香,默立片刻。
香烟缭绕,一时无声,只听见风穿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日光斑驳,随着树影晃荡。
看见了吗?玉奴。这就是你日夜念着的他,他就在这里。他是否遵守约定,在等着你,还是早已转身离去。
“就让她留下吧。”女人突然出声,打破了寂静。
“什么?”静姝和阿史那同时侧目。
“他们有约定不是吗?总是不好失约的。再说,他一个人在下面,也挺寂寞的。他最怕寂寞了。”
女人说话时,一直盯着墓碑,就像看见曾经熟悉的脸庞。静姝看她一缕发丝落在嘴旁,脸色苍白,神色落寞。
“你不陪他吗?”静姝问的有些小心奕奕。
女子的笑容一闪而过,“不了,今生已经缠了他一辈子,说好了下一世要还他自由。”
静姝能清晰的感觉到她的爱恋,甚至能体会到丝丝心痛。她怕是爱得极深吧,否则怎么舍得这样放弃,这样让自己痛不欲生。
“就是生生世世又如何?想要就要去追寻!”
女人循声望过去,是一直沉默的阿史那开了口,声音粗噶,掷地有声。这就是他的哲学。女人微楞,然后笑了。
“我试过,可惜很多时候,并不是事在人为,何苦爱的人痛苦?”
她的回答让阿史那沉默,也让静姝垂下眼帘。
“就让红玉留下吧,算个日子,开棺合葬。”淡淡留下这句话,女人越过他们,往回走去,却被阿史那突然叫住。
“那是因为你今生已得,便不强求来世,我不信来世,就非得今生。”
女人身形一滞,然后又缓缓离开。
阿史那的这句话,是对这女人说的,也是对静姝说的。他是对静姝下了豪言壮语,今生今世,非要得到她不可。
静姝当然听得懂,心里有一丝抗拒,却也有半分感动。这个狂妄的男人。
女人身后,阿史那和静姝并没有跟上来,她独自漫步在树林,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的手摸上一截树干,想着他斜靠在树上的模样,难得的立在那里,逗她发笑。
他在弥留之际,曾逼她发誓,绝不可自弃性命。
“本该是我走在你前头的,没料到命运却如此弄人,让我毫无准备。”
他无力的握住她的手,费力的看着她的眼。
他不让她跟来,说想一人上路,被她纠缠了许久,总算能够解脱。
她知道他说谎,却不忍拆穿,唯有强颜欢笑,却在转身之时,泪水磅礴而下。
她总是不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