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送她回家。”静姝抱着装着玉奴骨灰的陶罐出现在阿史那面前,她面色惨白,两夜未睡。
阿史那看着她,说,“好。”
这个女子,终是无法再放开手,只要她不离开,便是做尽所有也无妨。
大唐,曾经魂牵梦绕的故乡,阔别一年,终于还是要回去。
玉奴的骨灰罐用布细细包好,始终被静姝抱在胸前,她低头坐在马上,而阿史那在前面牵马缓行。一路无语,静默无声。
静姝没有料到,阿史那竟是要亲自陪她回去。
昨日还在大帐时,静姝听到阿史那决定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可能离开这里?”
“要不你就留下来,要不我陪你去。两者你选其一。”
静姝为难。“阿扎,你也同意吗?”
静立一旁的阿扎抬头,干瘪的说道,“我遵从族长的决定。”
“我不明白,你为何非得与我同去。你是一族之长,怎么可能说离开就离开?而且,是去大唐。”
“真的不明白吗?”阿史那微微一笑,走过来抚上她的脸,“我绝对不会让你一去不复返。”
他的眼,纹波荡漾,能轻易的看出隐藏其中的情感,怎能不动容?
“我会回来的,即使为了孩子我也会回来的。我只想把玉奴送回去。”
“这样我更不会放你一人回去了。”
“可是……”静姝有更深的顾虑,“那里是大唐,你……”
那里不是阿史那能够去的地方,突厥的首领私自越境,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名。
阿史那明白了,嘴角不自觉的勾起,“这个世上,还没有我阿史那到不了的地方,你放心。”
她不放心,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动摇他。
“要跟就跟吧。”一句话,阿史那随她踏上了通往大唐的路。
静姝看着脚下的路,百感交集。她认得这段路,曾经缺水断粮,固执的走下去,差点死掉。当看见身后出现的阿史那时,是希望也是绝望。那种感觉,现在想想就已经害怕。
那时的她也许想过,自己会重走这段路,可是万万料不到,现在为自己牵马的竟是当初千方百计禁锢自己的人。
人生,真是的是场不可预料的闹剧。
哐当一声,晴天霹雳,这草原的天气,也是瞬息万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只消一会儿,便乌云压顶,雷声阵阵,一场大雨将临。
“我们去找个避雨的地方。”说着,阿史那翻身上马,护着静姝奔驰而去。
这雨来的急快,两人还是没有躲过。静姝牢牢护住怀中的骨灰罐,被雨水淋了个透湿。
豆大的雨滴砸的人生疼,交织的雨幕模糊了视线,还有背后,温暖的胸膛。
“就在这避避吧。”
阿史那说的是一块突起的巨石搭起的狭小缝隙,仅够人缩着身子坐在下面。两人下马奔过去,一道惊雷炸起,落在不远的地方。
在这个草原,天雷是神的惩戒,所有的生灵都会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静姝躲在岩石下,感受那毁天灭地的力量。她不是害怕惊雷,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的场景,那巨雷仿佛就在耳边炸开,闪电呈现吓人的赤红。
“没事的。”阿史那从身后把她抱紧。
“我不怕。”静姝抱紧了怀中的陶罐。
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看这场神的表演。
这场雨来的快去的更快,暴雨初停,空气清凉。一袭白衫,斯文雅致。苏桦烨坐在廊檐下,看那顺着房檐滴下的珠串,出神。
身后,一道人影悄然靠近,嫩黄色的纱裙,纤细的手指。
这雨有什么好看的呢?那人也随着苏桦烨的目光看这雨水,却没有看出什么名堂。
“江姑娘。”
黄衣女子回头,看清来人后微笑,“沈大哥。”
靠坐着的苏桦烨也随着声音回头,看见那张秀气的侧脸。
“江姑娘,什么时候来的?”
他的话也许有些许的不满,不过却没有表现。他不喜欢她总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然后注视。
“没多久,刚来。”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听不出他话里的涵义。
“那有贵干呢?”
“我是想来告知你一声,关于军中近几日流行的寒症,我已经开出了方子,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恐慌。”
“这样,”苏桦烨又转过头,“待会儿我叫人随你去抓药,这事就劳姑娘费心了。”
黄衣女子有小小的失落。
一旁的沈轩风急忙插进话,“还是我陪江姑娘去抓药吧。”
“也好。”苏桦烨又专注的看起雨来。
女子觉得自讨了没趣儿,尴尬的离开。
“江姑娘别放在心上,他这人就是这样,不相熟时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等相处久了自然是知道他的好。”
没走几步,沈轩风就急忙为苏桦烨解释,而那个江姑娘但笑不语。
她叫江婷玥,关东人氏,祖上世代为医,从小耳濡目染,也通宵些医术。正逢关东大旱,他们举家迁往关西,不料途中遇到变数,与家人失散。这一散再也没有联系。她一女子,孤身一人,寻亲途中险些被人口贩子倒卖,幸好遇到苏桦烨一行人,救她于危难。
因为身怀的小小医术,苏桦烨带她回到军营,她也以军医的身份在这安顿下来,时间不长,恍惚也有二月余。
只是那人却老是冰着一张脸,愁眉不展。
“江姑娘?”
沈轩风一喊,江婷玥知道自己又恍惚了。
“嗯?”
“你这味儿草药是……”
“哦,是艾草。”
药铺老板继续抓药,而江婷玥的心绪又飘散出去。
她又想起苏桦烨的背影。这个总拿背影给他人的看的家伙,通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信息。可是,在这样的背影里,她总能读到一些别的东西。
除了冷漠,还有几丝伤怀和悲戚。这足够打动一个多愁善感女子的心。
“江姑娘,”发现江婷玥又走了神,沈轩风打趣说道,“你最近老是心不在焉,不知动了什么心思?”
她的心思?江婷玥微微一笑,“我倒想问问苏校尉有什么心思?”
沈轩风不懂。
“他是否有了喜欢的女子?”
江婷玥其实不懂,自己为何会忽然问这样的问题,也许,这就是所谓女人的直觉。
沈轩风倒是被问的一愣,转而嗤笑,“怎么会这么问?”
“那就是有了?”
沈轩风摇头。又是个极为聪颖的女子,遇到这样的女子,也不知是幸或者不幸。
“其实,也不能够算。”
沈轩风当然明白,苏桦烨心里此刻记挂的是云静姝。可是,他对云静姝真是所谓的情爱吗?他们真正相处没有半月,更何况那时他还老躲着静姝,何谈感情?至少他觉得不是。
在他看来,苏桦烨对静姝的更多是愧疚与责任,他觉得对不起她,认定了她是今生的妻子,便要自己时刻惦念着她。那么,他想着的是真正的云静姝,还只是苏桦烨心里杜奕的影子。
“那什么叫不能算呢?”
“呵,”沈轩风为江婷玥的穷追猛打轻笑,“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江婷玥讨厌这样含糊的答案。
此时,街道拐角,匆匆而过两个人影。浑身湿漉漉的,显然是没有避过刚才那场暴雨。两人服装有些扎眼,明显不是汉服,不过在这个边境小镇上,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包括沈轩风和江婷玥。
四个人就这样相错而行。
当然,那两个人就是阿史那青利和云静姝。
其实,静姝是被阿史那一路拽着前行的。他们已经绕路前行,根本就不应该踏足这个小镇。这是唐军的驻地,阿史那真是狂妄到什么地盘都敢闯。
但阿史那的目的很简单。他们的行李都被浇湿,看静姝发抖的样子,他必须为她弄来一套干爽的衣服。
到了布铺,阿史那才知道只能量好尺寸挑好布匹定做,而这起码要好几天的时间。
“我说了的。”静姝有些埋怨。她想快些离开,这座她曾千方百计来到的小镇现在让她有些害怕,她怕那些突然冒出的士兵。
“老板,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妻子真的很需要,只需要给她准备一身就可以了。”
布铺老板面露难色。这时,一个店铺伙计凑上来同老板咬了几句耳朵,老板脸上表情豁然开朗。
“算你们好运,几日前有一家少奶奶订了一套罗裙,多做好了却嫌我们样式不对,刚刚退回来。”
说罢,那伙计便捧着一条月牙白色齐胸襦裙进来,静姝用手一摸,便知是质量上乘的缎料。
“姑娘先试试吧。”伙计把襦裙捧到静姝面前。
静姝看阿史那一眼,他也用眼神催促自己。
“把那窄袖对襟襦衫一同给我拿来。”
老板一听,知道来了半个行家。
好久没有穿上这迤逦的长裙,光滑的绸缎摩擦皮肤的感觉,同那些毛皮全然不一样,带着些许的微凉触感。
对着铜镜放下发辫,随意挽起一个发髻,斜斜的用木簪固定,几缕发丝垂下。微笑,她似乎又看见了当初那个云静姝。
当阿史那看见换装后的静姝时,几乎屏住了呼吸。脸似乎还是那样的脸,人却已经不是那个人。这样摇曳飘逸的裙装似乎才能衬托出静姝那种独有的气质,如风如云。
“好像还少些什么?”
看着阿史那皱眉,静姝也皱眉,张开双臂左右看看,少了什么?
一件完整的黑色貂皮披风在小店中抖开,布铺老板和伙计一下子傻掉。真的是异常难得的貂皮皮料,何况还这样的完整。
阿史那把披风披在静姝的肩上,“虽说是湿了些,不过也没有大碍。你这个样子太过单薄。”
静姝低头一笑。
此时,老板也反应过来,说了几句赞美的话后,自然就绕到这价钱上。
“一两金子?”
正准备摸钱的阿史那被静姝的惊呼吓到,手楞在那里。
“夫人,这可是上好的丝绸。”
“苏州王家的绸缎我也穿过,都不值这一两金子,你这不知哪里找来的普通货色,也敢喊出这样的天价?”
阿史那眨眼。一匹丝绸在突厥,可是可以换了十匹健马和十张皮毛。
老板有些明白了,这人不是半个行家,她就是个懂行的人。
“夫人,我这虽不是苏州王家,却也不差……”
“一两银子。”
“什么?”
“一两银子。这也已是让你翻了几番,你还得找见干净的长衫出来。”
老板不愿意了。本来看他们两个异族打扮,穿戴又是极品,本想好好敲上一笔,没想到却遇上个人精。不过老板看他们急需用衣,也想死咬着不放。
“这样的好赚的买卖可不好找,大不了我换下就是,衣服不多时也该干了。”静姝作势就要往里间走。
阿史那一看,想拉着静姝,被她一瞪,又收回了手。
“罢了,”老板终于一摆手,“难得见到夫人这么精明的人。”
而静姝也微微一笑,“是老板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的确,一两银子,也够他赚上几天。
等阿史那换上藏青色长衫出现时,也有几分儒雅之气。拆辫,梳髻,曾经乱糟糟的头发在静姝手里也乖顺起来,最后用一方青色巾帕固定。
阿史那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模样,不过他还是不像汉人,尤其是那双眼睛。
“这身衣服真的这样便宜?”
“便宜吗?不便宜了。”
阿史那不说话了,任由静姝牵着自己匆匆离开,可是眼睛却掠过人群中的每一个人。
她不知道,他们是花了多大的代价来得到这些根本不值得的东西。欺骗,狡诈,这就是阿史那踏上大唐领土的第一个印象。他准备要好好享受这趟旅程,看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大唐真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