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片沙漠环绕的小小绿洲,山麓脚下由冰山泉水灌溉而成,在一片荒芜的死寂之中散发着奇迹般的翠绿。牧民们在山麓放马,在河谷牧羊,还在泉水周围种上香甜的哈密瓜和多汁的葡萄,在热烈的艳阳下,那些晶莹的果实散发出诱人的味道,折射出夺目的光彩。
从这开始,向西延绵三百里都是阿史那青利的族地,虽然不大,却是让其他九箭的妒羡的地方。两座山脉相夹,由高峰雪水汇成涓流在峡谷之地穿出大大小小的十几个绿洲,如同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发出润泽的光芒。这些绿洲养育的丰美的水草,也让他的族人和牛羊膘肥体壮,所以说即便是其他族长如何像饿狼一样觊觎他的领地,都无法从他手中把这片土地夺走。
静姝抱着一个水罐立在水边,抬手遮住耀眼的阳光,两只雄鹰在头顶盘旋。万里晴空无云,雪峰雄壮奇美,牧民的歌声随着风声飘荡,还混杂着羊奶的香甜。静姝用力吸吸,闭着眼睛倾听风声。
其实这片土地美的让人惊心动魄,高广的天地让人的胸怀瞬间宽大,连说话歌唱都不自觉的放大的声音。也许只有这样的土地才能孕育出那样深远辽阔的长调,从歌者的胸腔发出,唱给百里外的人听。
静姝放下发髻,像突厥女人一样编起两根麻花辫,而额头上也绑起一根红色的布带,身着以分不清颜色的破旧麻衣,而右脚上的毡鞋破了一个洞,隐约可以露出脚趾。
听说这是那个叫阿扎的男人妹妹的衣物,而她本来的绸缎衣饰自然被拨了去,假公济私的给了他妹妹。
她远远见过他妹妹一次,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活泼女孩,衣服并不合身,上面还有洗不去的血迹,可是仍被她穿着到处炫耀。爱美是女孩的天性,何况这绸缎对突厥人来说珍贵的如同黄金。
女孩发现了静姝在远处看她,没有半分劫掠的羞耻,反倒如同孔雀般骄傲的回头。对于他们来说,俘虏就已经是他们的奴隶,奴隶的东西自然也是主人的。
其实阿扎还仍给她一件皮袄,只是荒漠之地昼夜温差极大,而在这虽已过了立秋之日,中午日头却极胜,多数人都在家中避暑,而热急了的汉字便赤膊上阵骑马吹风。
静姝蹲在身,把水罐装满水。天气虽热,这水倒是冰凉浸人,让静姝忍不住伸手在里面流连了一会儿,又顺道洗把脸,降降暑气。
“云……云……”身后响起一个男人的叫喊,静姝知道是阿扎看见她许久未归出来催她了。她对着水中明显苍白瘦弱一圈的自己笑笑,小心的捧起水罐往回走。
他们没有把她关起来,反倒让她自力更生,想要喝水自己打,想要吃饭自己煮,而她也可以再阿扎的并不负责的监视下到处活动。
这极少有蔬菜,阿扎偶尔会扔给她几个几块羊肉,开头几日她吃不惯那股腥膻味,吃进去便吐出来,后来饿极了,也就强忍着咽进肚里,半个月下来虽吃的不多,也不至于饿死。
不过通过他们给她的方便,她倒是摸清了这儿的不少情况。
这片绿洲里只有几百户牧民,没有军队,可是一旦吹响战号,家家户户的男丁跨上自家的战马拿起武器便是一支令人丧胆的铁骑。而那些温柔无害的妇女却也会随军出发,管理粮草和伙食,甚至会沙场征战。
这也许就是突厥人可怕的地方,兵亦民,民亦兵,这些在马背上长大的人不用特别的训练,便可以熟练的驾驭战马和运用刀剑。
静姝曾经看过一次,当她匆忙的冲出帐篷,那些牧民已经跨上马抽出刀,蒙面化作土匪,打劫过往的商旅。
不过静姝也发现了,只要在这个时候,整个营地都会清空大半,连阿扎也会消失,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这是个逃跑的机会,她不能等苏桦烨来救她,这明明就是一个陷阱,那个突厥头头不知道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
只要下一次他们在出去打劫,她就有机会逃出生天。
这离唐军的驻地其实并不太远,她探寻过,骑马奔驰不过大半天,她只要带够肉干,沿着绿洲南边的边缘行走,不出两天就可以到了。最重要的是,那条路从不缺水。
静姝开始觉得罪孽,虽然上次屠杀的血腥仍历历在目,可是她天天期盼着下一次劫掠的发生。原来她也是极端自私的,如果要下地狱,那就下吧。
“打个水也这么慢吗?这是今天的肉。”阿扎抛给她一个布包,没打开就已经膻味扑鼻。
因为这里靠近唐土,又与之有着通商贸易,所以人们或多或少会一些简单的汉语,而阿扎一直跟在阿史那身边,懂得更多些,能够基本表示自己的意思。
而静姝在这的半个月,也开始摸索突厥话的含义,不过只能凭借猜测和推断,只能对应简单常用的音节。
“这里三面都是戈壁,逃跑是不可能的,以后不要在营地里探头探脑的。”阿扎边往自己的帐篷走边说,先是残缺费力的汉话,后来又改突厥语说了一通,也不管静姝有没有听懂,只是走到帐门前又停下,回头重新走到静姝面前把手里的另一包肉也递给她,“小妹不在,今天你做饭。”
静姝有些诧异的看着那个布包,自己又被当成了厨娘。
其实平心而论,阿扎对自己不错,不打不骂还定期送食,自己也单独在阿扎对面住一间小毡帐,虽然又脏又破,还微微漏雨。即使静姝从未行军打仗,也知道这已经是礼遇了。
“接着!”阿扎已经有些不耐烦,手又往这边凑了凑,不过神情却有些别扭。静姝不知道,突厥的男人只吃妻子煮的饭,没有妻子的就吃母亲和姐妹的手艺,现在阿扎明显就是在欺负静姝的不知道。
“行,等会儿好了我叫你。”静姝接过布包,又想了一下,道,“有没有什么调料呢?”阿扎只给了她一点盐,在这里,香料也是异常珍贵的。
就这样,阿扎帐篷里的灶台让给了静姝,上面的东西也随意取用,而静姝也好好发挥了一下自己的长才,两块肉除了用清水煮汤,还用肥膘煸油试炒了一盘牛肉。
菜一上桌,阿扎就瞪大了眼睛。静姝用手捏起一根牛肉尝了一下,调料不全味道果然不够好,不过比起以前的那些还是不错了。
阿扎也学静姝的样子捏起一根牛肉仰头放入口中,皱着眉头嚼了两下,静姝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也许是不合口味吧,她倒是很高兴能换个口味。
不过下一瞬间,阿扎突然抓了一大把牛肉塞进嘴巴,连着热油,一下子就把舌头烫了。看着他伸舌的滑稽样子,静姝忍不住笑出来,轻而浅,是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笑什么?!”阿扎故意恶声恶气的,可是烫伤的舌头让效果大大打折,让静姝忍不住遮住嘴。
两个本应相互仇视的敌人,却在此时流淌着一股淡淡的暖意,而阿扎也发现,第一次看见这个汉女的笑,竟让人在这张平凡的脸上找到平静。看着便已经呆愣了。
两人心平气和的吃着饭,气氛和谐的诡异,阿扎看她用自己削的两支木棍吃饭,不紧不慢的有一种他不了解的优雅。他知道唐国的女人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但是这种不一样却不让他厌烦,反倒有些——赏心悦目。
“你的那些伙伴怎么还不来?”阿扎随意开口,都半个月了,她那个所谓未婚夫怎么连个影子都没有?让他们天天都全力戒备,等着逮他。
静姝夹菜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正常,可是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他们才不会中计!”
气氛陡然变化,可惜阿扎那个粗线条完全没有发现,仍自顾自的说着,“那他们不会就把你扔在这吧?真的不会来了?”要是的话早点说,免得他们白费力气。
静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真的不希望他们来救她吗?不,她希望。“他会来的。”这句话是静姝对自己说的,即使苏桦烨与她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可是仍是名义上的未婚夫妻,她仍然是他的责任啊?她相信父亲的眼光。
静姝已经没有了任何胃口,阿扎倒是吃的津津有味,也种下了馋虫,以后的日子不时让她掌勺,静姝也全然接受。
一是没有拒绝的可能,二是何必不让自己好过。多日相处让静姝觉得阿扎不过是个实心眼的人,除开两人的立场,其实他还是个好人。
从小颠沛流离的生活教会了静姝很多生活的技能,比如说适应,她开始对这样的俘虏生活越发熟练,而另一方面却也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可能。
这不,因为静姝的一句话,阿扎到处去弄一种叫做茴香的东西,正巧一队商旅路过,阿扎骑马带着她去交易。
那队商旅从长安而来到西方大食,有汉人和回鹘人,当那个领队带着惊讶的目光看向她时,静姝多么想让他给苏桦烨带个信儿。
阿扎正趴在不远处翻找茴香,而领队看着她欲言又止。也许他可以帮她,她该相信他吗?
“云,你看看是不是这个?”阿扎朝她叫喊,把一包东西摊在手上,打断了静姝刚刚鼓起的勇气。
“是的。”静姝略微一扫,也没有细看,随口说道。
“哦。”阿扎咧大嘴,兴高采烈的收起茴香揣进怀里,然后走过来拉起静姝把她举上马背。
静姝转头看那个领队,领队的目光也在追随她。这个机会真的要失去了吗?他能看出些什么吗?估计不行,谁见过这样的俘虏。静姝在心底自嘲一声。
阿扎上马,缰绳一抖,身下的坐骑便箭一般的飞射出去。只不过没跑多远,阿扎又驾马回奔回来,商队看见回来的突厥人都面面相觑有些不安,难道他还要强别的东西?
却没想到阿扎随手扔下一块毛皮,喊道,“这是交易!”然后驾马消失无踪。
突厥人也懂得交易吗?不但是那个弯腰捡起地上毛皮的丝绸商人讽刺的大笑,马背上的静姝也在心底鄙视。
拿到茴香,阿扎期待着静姝上次许诺的菜式,当四溢着独特香味的蒸肉饼揭锅的时候,阿扎激动的冲上前把静姝挤到了一边。
“下次……下次我再给你弄些来。”当静姝看见人高马大像头熊一样的阿扎露出孩童般的馋样的时候,她心底的某一处地方不自觉的柔软,可是每当这个时候,她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他们是敌人,他杀了那对小夫妻,他们想要抓住苏桦烨。只有这样想,她的心才会坚硬如铁。
这东西果然很香,香气飘散出毡房,随着温柔吹起的北风,引来了不该来的人。
又是那双蓝眼,她一辈子也忘不掉的蓝眼。
帐门被猛然翻开,高大的身影逆光而行,看不清表情却已经气势迫人。阿扎慌忙起身,几乎碰翻了地上的矮桌。
“族长。”声音诚惶诚恐。
来人用眼睛犀利的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仍坐在桌前的静姝脸上。静姝却也仰头回视他,桌上的肉饼还冒着热气。
“看来你过得不错。”阿史那挑眉,语气戏谑。
“托你的福。”静姝倒是字字愤恨。
“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无趣了吗?”阿史那突然俯身,把脸凑近静姝,眼睛微眯,笑得诡异,让静姝心中不自觉警铃大作。
可静姝正想反驳,他又突然起身,迅速变脸,“阿扎。”然后迅速走出帐篷。
阿扎紧随阿史那而去,只留下静姝一人留在帐篷里,静姝抚胸平定了一下心跳,目光不自觉的溜到火坑旁边的小柜上。
那里面有一支生了铁锈的废弃刀片,虽然木头的刀把脱落了,但还是勉强能抓住。如果要逃亡,有一把刀带在身上,不但可以防身还可以求生。只是阿扎会不会发现自己的刀丢了?也许它早已成了一块废铁,没有人会注意。
想着,静姝仔细听了听帐外,没有任何声响,看来他们不在外面,然后蹑手蹑脚的起身向火坑靠去。
小柜应声而开,那块锈铁躺在角落里,静姝又回头看看帐门,没有人任何动静。静姝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伸出的手竟微微发抖,她咽咽口水,告诉自己,没有人会发现的。
“云。”
静姝身体猛然一僵,大脑一片空白,而放在铁块上的手也僵在那里。
“云?”阿扎的声音带着疑惑,静姝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如果她现在关上柜门转过头,也许一切还来得及,可是静姝突然大脑一热,左手迅速抓起刀片插进右手的袖口中,感觉手腕处一阵疼痛,刀没进了窄袖中。
“没什么,我找下盐,感觉味道淡了。”静姝拿起下层的盐罐转身,不理会阿扎脸上的疑惑,神色自如的回到桌前,捏起一撮盐均匀的撒在肉饼上。
“我觉得还好啊。”阿扎甩掉脸上的疑惑,不疑有他,重新坐回桌前。
两个人又开始吃饭,只是这顿饭静姝吃的很少,右手腕火辣辣的疼痛几乎让她拿不动筷子,每一次夹菜都像是酷刑,可是脸上仍没有泄露一丝情绪。
只是到了晚上,静姝独自回到小帐撩开袖口一看,手腕上的皮肤被划出一片血痕,也幸亏这刀不利,否则就不会仅此而已。
静姝用冰水清洗了一下伤口,都是些很浅的痕迹,有些甚至已经结痂了。没有大碍,只会留疤。
而那把刀静姝也洗了一下,锈迹很厚,需要找块石头来重新开刃。
静姝想了想,把刀藏进枕头,可是半夜被噩梦惊醒,又把头翻出来,在刀柄处缠上布条,拿在手上比划了两下之后,贴着里衣绑在了腰上。
奇怪,确是这样,后半夜的静姝睡的很熟,一夜无梦。